林红雨早已不记得童年的事情了。她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在她那些贫乏的童年记忆里，唯一出场的人物只有大督师绿珠，但即便是这样，每当她的思绪不自觉地往前回溯的时候，总能想起这样的一个场面。
金黄的阳光洒在花园里，把各种颜色的花朵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还是一个孩子的林红雨在花园里玩耍，她专注地盯着七彩的蝴蝶，目不转睛。突然，一个老仆人闯了进来，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跑，她想去够那蝴蝶，却离蝴蝶越来越远。远离了花园，远离了阳光，最后，连那个老仆人也远离了。她躺倒在一处泥洼里，林红雨再怎么推也没有爬起来。
然后，她看到了大督师绿珠。穿着洁白的袍子，无风自动。幽兰色的光芒象烟雾一样在全身飘散。象一个神仙。
“姐姐，能带我找那蝴蝶吗？”林红雨这样说道，单纯地笑着。
后来的时光里，林红雨再也没见过什么蝴蝶。她接受了最严格的教育，背负着大督师绿珠的期待和帝国长女的荣耀。万千人敬仰和羡慕她，甚至包括帝国长女。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再也不会笑了。就像现在这样，她站在甲板上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和她保持着差不多一米左右的距离。仿佛那一米的圈就是个雷区，一脚踏进去就会被林红雨的气场炸死。
在夜色掩护下的如梦令号缓缓驶入了库罗斯的领海。为了掩人耳目，这艘战舰挂着库罗斯的旗帜。拜它的库罗斯血统所赐，远远看上去倒有点库罗斯军舰的意思。此时此刻的帝国长女林红雨面色凝重地盯着深沉的海面，他人根本不敢近前。良久，她忽然说道。
“以现在这个速度，我们大约可以乘着天亮前到达目的地。届时，希望你方能提供一定程度的火力掩护。”
舰长没有听清，只是象征性地“嗯”了一声。
“舰长！”林红雨忽然大喊，让舰长猛地一激灵。
“走神？”林红雨玩味地看着他，“你是在想，我们就这样咋呼呼地过去，会不会引发外交问题，你还在犹豫。对么？”
帝国长女抢先问话，反而让舰长有些措手不及了。他楞了一下，然后微微点点头。
“发令的是我，你没有责任。”帝国长女默默说道。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舰长敬了一礼，“但是恕下官直言，像这样帝国长女随意地征调海军舰船，内阁和统帅部是不会高兴的。”
“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帝国长女的嘴角弯起一丝赞许的笑意，“你说的都对，但此时此刻，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晋都正在受到威胁，人类的公理正在遭到挑战。如果不去阻止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望向远方的海面。
她说的不是真话。舰长本能地这么觉得。晋都统帅部远在百里之外，它没法向帝国长女发出命令。更何况……
更何况舰长总觉得此时此刻的林红雨，已经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了。这个人的眼神已经被莫名的热血模糊了。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新水手。
“你的眼神变了。”舰长低声说道，“帝国长女的眼神里从来都读不出焦急。你的心一点儿都不平静。而帝国长女无论何时都是心如止水的。”
他顿了顿，然后小心地说道：“您……怕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吧？”
帝国长女默而不答，舰长也不敢贸然应答。他就看着帝国长女拄着大剑站在船头，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随意地吹拂着她身上那些带血的绷带，忽然觉得今天自己和自己脚下这艘战舰将有机会蚀刻在晋都的史册上。会怎么写呢？清名还是骂名？
此时，船上的警钟忽然被敲响了，钟声大作，当当当的声音敲得耳膜都在蜂鸣。
“六点发现库罗斯飞艇，数量不明！”
“飞艇？”林红雨皱了皱眉，然后直接命令道，“不要慌张，那只是巡逻部队，我们还挂着库罗斯军旗，向飞艇打旗语。”
“什么旗语？”
“谨祝武运昌隆。”
这是库罗斯军舰之间最常见的问候方式。命令立刻传令下去，桅杆上高高地挂起了一组信号旗，舰桥顶的射灯向着天空用三种颜色不停明灭，将信号打在空中。紧接着，黑暗的天空中像是繁星一样，闪动起了灯火。也是三种颜色，和如梦令号的射灯一一对应。
“四艘。”林红雨看清了飞艇的数量，这些飞艇体量不大，大约只能搭乘10名左右的乘员，两两一组，编队飞行，仅仅起到侦查作用。并没有配置武装。
在发出旗语后，如梦令号伪装成库罗斯军舰顺利地向前航行，好像是混过去了。然而就在即将驶出巡逻范围的时候，那些飞艇上的信号灯突然亮了起来。急促地一闪一闪。
“这是要我们通告弦号啊。”舰长看了看林红雨，后者面无表情，他想了想，谨慎的说道，“要不要先停船？不然对方一定会怀疑的。”
“不能停船。”帝国长女说道，“此时停船就前功尽弃了。”
还能怎么办，长官。这里可是库罗斯的势力范围。我们在外交法理上并没有任何制高点。”舰长直白地指出了现在的状况，他说的并没有错。虽然这里和库罗斯本土相隔千里，但库罗斯人却是这里公认的主人。如果让对方发现晋都的军舰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种不该出现的地方，甚至可以视为侵略。
“势力范围？”帝国长女冷哼了一声，“如果我们晋都未尝维新，也许我们也会是某列强的势力范围吧？”
“这就是游戏规则。长官。”
“列强的游戏规则。”帝国长女带有讽刺地说了一声，忽然话锋一转，“晋都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列强的规则。”
“你想做什么……”舰长忽然感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认知里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种说辞。统帅部里人人以成为列强为荣。这是一种羡慕的感情，而非拒绝。反倒是下层的水手和民众更喜欢这种说法。一旦人的视野变得开阔了——比如舰长这样留过洋的，自然而然就不会觉得打破游戏规则是什么好事情。
正当舰长这样想的时候，帝国长女已经回过了身，对身旁的发出召集水手的命令。很快的，如梦令号停了下来，足足三百名水手放下手中的一切排成整齐的队列，聚集在了甲板上，聚集在帝国长女的面前。她扫视了一下等待发令的水手们，个个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晋都海军是很年轻的，组建尚不足十年，正如这个国家一般：年轻，朝气，奔涌着少年的热血。
“士兵们！”帝国长女高声言道，“你们可曾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的国家没有如梦令号这样的战列舰，诸位的命运会怎样？”
水手之中议论纷纷，他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嘈杂而迷惑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他们多是渔民出生，偶尔有考中一两个功名的，鲜少考虑过这种问题。
“长官，您的意思是我们就完了，是吗？”一个水手斗胆站出来，这样回答道。
“很好。你叫什么？”
“田靖中下士。泉州士官学校毕业。教官曾经在课上讲过这个道理。”
把你听到的话讲给大家听。”帝国长女这样说道，一道海浪打过来，发出沉闷的巨响。
“是！教官告诉我们说，一个国家没有强大的海军就无法把自己的命运攥在手里。列强从来不讲仁义。你只要比它弱，它就会欺辱你，瓜分你就像维新前一样。因为这就是游戏规则。”
“对，列强的游戏规则。”帝国长女接道，声音沉郁，“只要是列强，就可以把其他国家的人当成野人，随意处置他们，就像处置动物。士兵们，三百海里外，就是新瓦格纳。我们来过那里。各位很清楚，那里原本就不属于库罗斯。它属于被库罗斯驱赶处置的原住民。士兵们，你们好好想一想，假设我们晋都没有维新，我们会不会像那些原住民一样被洋人随意的驱赶和处置？洋人会不会在我们的土地上建立起他们的城市？”
帝国长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甚至压过了海浪如雷的闷响！然后忽然寂静。她顿了顿，用异常轻细的声音问道。
“我们会不会被洋人当成野人？”
士兵之中骚动起来了。这些人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他们为帝国长女所描绘的未来感到惊恐和愤怒。而站在一旁的舰长只能苦笑。对于很多事情，道理和现实是不一样的。他曾经听说过帝国长女督军的能力，拿走指挥官的威信和指挥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们相信帝国长女，几乎有些崇拜的成分在里面，士兵更愿意相信帝国长女，而不是自己的长官。因为她们总是比自己的长官更具有人格魅力一点。
“我们拒绝这种游戏规则！”有水手高喊道，紧接着所有的水手都响应起来。他们高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纷纷表达着不满与愤怒。
“很好，士兵们，现在的态势就摆在我们眼前。那些库罗斯军舰认为这片海域是库罗斯的势力范围。我们该怎样回应他？”
“让库罗斯见鬼去吧！”
“这里不是不是什么列强的势力范围，这里是原住民的土地，原住民的领海，他们还没有建国，那就是公海。我们晋都，身为世界后进民族的代表，有义务向那些列强提醒一下这个事实。”
帝国长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的高大和帅气，身上披着的衣服和绷带一起在风中猎猎飞舞，她比舰长更像一个将军，一个带领士兵走向胜利的将军。
“把库罗斯军旗撤下来，升晋都海军旗”
舰长沉默不语，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经没有话语权了，他像看一群疯子一样看着自己手下的水手在林红雨的煽动下升起晋都军旗，有一种末日即将降临的感觉，他知道有个人或许还能够阻止事情变得更糟，但他并不在这里。他留在了新瓦格纳，一直都没有消息。难道就要这样一言不发，等待着林红雨把全船的人都白白葬送么？且不说新瓦格纳屯驻军的实力，即使能活着回去，闯下如此弥天大祸，十个军事法庭都不够上。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离开，就算丢了帝国长女，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这个生性懦弱而谨慎的人，做了一个简直像是疯了的决定。
“简直是疯了！”舰长忽然大声争辩道，“阁下，我们和库罗斯和平的，你不能擅自代表晋都海军向库罗斯开战！”
“你说过的。”帝国长女面不改色，“如果对方率先做出敌意行为，就是库罗斯单方面的挑衅行为。这可是外交事件，可以视作对晋都宣战。我们自然可以还击。”
“阁下，您这是强词夺理！”舰长急道，“是我方率先闯入对方势力范围。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也觉得此事相当不妥，如果真的引起晋都和库罗斯开战，我们都是战争罪人！”
“不，我方从未有主动闯入过对方势力范围。”她的声音陡然一高，仿佛要让所有人听见，“我方由于舵机损坏，已无力控制军舰航向，故军舰航向哪里，都不是我方主动的意愿。当然，如果有什么摩擦，撞伤几艘外国军舰，或者迷路，误伤了什么库罗斯的设施，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我方深表遗憾，这就够了。”
何等粗暴而狡诈的逻辑！这是舰长的想法。但是如梦令号的指挥权已经被帝国长女接管了。
“士兵们，皇帝陛下在看着我们！”林红雨转身，朝着面前的水手们高声说道，“库罗斯在背着我们进行秘密的研究！我们必须在他们尚未威胁到晋都的利益的时候就加以铲除！”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威严和具有穿透力，以至于连舰长本人都几乎产生了皇帝陛下就真的似乎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的错觉，然而他很快就把这一错觉否定了，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水兵们却不一样，短暂的沉寂之后，战舰上响起了如雷一般的欢呼声。晋都的水兵们被帝国长女的魅力和狂热所感染，变得和她一样狂热，而身为这艘战舰真正的指挥，舰长反而成了格格不入的正常人。锅炉被烧旺，炮弹全部上膛。浓烈的黑烟大汩大汩地被从烟囱中挤压而出，整艘船已经进入了临战状态。
晋都国旗在水兵的欢呼声中被高高地升上了桅杆。帝国长女在哪儿，晋都的尊严就在哪儿，普通的士兵平时连帝国长女的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此时此刻一个帝国长女出现在自己身边，亲自指挥自己为晋都而战？
林红雨刷地一声举起自己的大剑。
“晋都万岁！”山呼海劭一般的欢呼压倒了一切声音。
“为了晋都！”
“为了晋都！！”
“为了内阁！”
“为了内阁！！”
“为了皇帝陛下！”
“为了皇帝陛下！！”
这艘钢铁怪兽全力发动，径直地向前开去。那些库罗斯飞艇清晰地看到了上面升起了晋都军旗。
“如梦令号！”飞艇的乘员惊呼，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红色信号弹被打了出去，把漆黑的海面染的通红，象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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