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生正在桥上送汤，时不时会有那么几个刚来的新鬼啧啧感叹“孟婆怎么是个男的”，然而牛生脸色看起来依旧淡定，看来经过这么久的历练，他已经波澜不惊了。这小子不错，有长进！
孟婆依旧没有露面，八成又在跟哪个死鬼搓麻将。于是我喊了一声好不容易得空休息的牛生：“婆婆去哪了？我有事找她！”
牛生一看又是我，嘴角和眼角同时抽了两抽：“婆婆在跟判官他们打麻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哎哎，姑姑别这么看我，婆婆如今整日沉迷于打麻将，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您就算是找到了她，她也不会搭理你的……”
我瞅了一眼手里忽明忽暗的火焰，中间金色的绒火已经有些黯淡。毕竟她的魂魄飘荡许久，多少沾染了世间的浊气，如今又被我逆天召来冥界，这里如此阴冷，她的魂魄更是承受不住。如果再耽误下去，这团火焰灭了，那月祗将会永远飘荡于六界、魂魄无依，当真就……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恼了，刚想发作，牛生却突然长长地“哦”了一声，两眼放光：“我想起来了！”
我正奇怪他想起什么了？想起孟婆在哪打麻将？还是想起我之前怎么祸害的他？
他伸出手，手里化出一朵绾色的荷花灯。我惊得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很是得意地对我道：“之前你去人界找月祗，走后冥王殿下便宣婆婆去见他。临走之前她把这盏荷灯交给我，说如果她不能见你，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上次你回来，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就不见了。”
我咬牙，白了他一眼。他倒是很有眼力见，看到我手里还托着招魂焰，便很贴心地道：“姑姑，需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帮你。”
我内心感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一面点头一面让他把荷灯放到桥旁铺了一地彼岸花瓣的空地上。荷灯没了灵气的蓄力，慢慢变大，直到变成连荷心都与人同等大小，原来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
荷心里的宋泽仍在昏迷中，脸色比我上次来见他时还要苍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长长的银发像瀑布一般顺着荷心的边缘散下，衬得地上的彼岸花更加浓烈。
我按照云陌之前说的话，收回了招魂焰。火焰熄灭的刹那，月祗的身影渐渐清晰，她依旧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墨黑的长发披在身后，映得她的身形越发修长，她从我身后款款走出，一步一步向荷灯走去，每走一步，仿佛都用尽毕生气力。
她走到他身边，缓缓坐下来，将他面上凌乱的白发用手一一理好。她面上浮起淡淡的笑，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仿佛初见，又仿佛隔世经年。
时间好像定格在这样一个平静而哀伤的时刻，我和牛生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却已是悲痛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地叫出声：“宋泽，我来了。”
不知为何，她话一落，我眼里便涌满了泪水。许是想起了他们生前的凄苦，也许是觉得上天不公，即便他们已经死了，也仍不得相守的机会。
宋泽依旧沉睡着，她看着他平静的面容，脸上的笑意更甚，然后慢慢地伏在他胸膛上，闭上眼睛：“你瞧，我来了，我居然都不愿睁开眼看我。”
我听她的话，越发难过，捂着嘴偷偷地流着泪，也不知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我那么恨你，都肯来见你一面，你为何不肯睁开眼呢？”她自顾自地说着，仿佛他能听得见，仿佛眼前的人不过是跟她置气，只要她肯低头，只要她肯恳求，他便会醒过来，然后拥她入怀。
可宋泽是受了天罚，仅凭这荷灯吊着的一口气，如果能感知外界，如何能醒过来？
她终于哭出声来，我第一次见一个人可以哭得如此无望，仿佛漫天星河系数倾入眼里，她用手掩在面上，那眼泪却从指缝流出，无休无止。我想她是太痛了，在她因为欺骗而对宋泽恨之入骨的时候，一定低估了她对他的爱，也同样深入血骨、痛彻心扉。
如果宋泽醒着，看到她为他流的泪，便会知道在她深沉的爱意面前，她的恨有多微不足道。
我看了一眼牛生，他的眼眶微红，眼里也隐隐泛起泪光。连旁观者都不忍，又何况是局中人。
不知她哭了多久，眼泪将宋泽的衣襟都湿透，她终于抬起头来，却是望向我，痴痴地道：“奈何，我知道你们冥界有个规矩……”
她一说这话，我便明白她要说什么，过去的上万年里，有许许多多所谓的痴情人都被这个规矩吓出了原形，足以见得它的恐怖，于是我断然拒绝：“不可能，你不要想了，宋泽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我也绝不会答应！”
“你不答应我，难道想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她眉目淡然，说出的话却堪比凌迟。
我陷入两难，既不想宋泽耗尽命脉魂飞魄散，又不想月祗再为他做傻事。
许是见我有所动摇，月祗便继续道：“你知道我所有过往，我的痛苦、我的不堪、我的生不如死，你皆有感受，奈何，你难道还不知我想要什么么？”
她这句话问得我心如刀绞，却还是不死心地想要阻止她：“月祗，你该为自己活着，你不能再为了别人苦了自己了！”
听了我这话，她竟是无端笑起来：“我倒要问问，这人世到底何为苦、何为喜？若身死形灭为苦，那我甘愿受这样的苦，起码这样的苦即便受着，我也心满意足；倘若带着私心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被她这番话说得不知该说什么，她却直直地盯着我，走到我面前，把我的手放在她心脏的位置：“奈何，帮我，我愿用我的灵魂，换他苏醒。”
其实，冥界所谓的规矩，便是出卖灵魂换取另一个灵魂的长生。对于人界来说，或许荣华富贵是求之不得之物；可对于冥界来说，灵魂才是最弥足珍贵的东西。如果一个人愿意献出自己的灵魂，相应的，冥界会替她唤醒另一个灵魂。
这种交易曾经吓退过无数自以为深情的男女，因为它的恐怖之处不是在于要用一个灵魂的终结换得另一个灵魂的开始，而是在献出灵魂时，需要将十八层地狱里的惩罚全部受尽，让灵魂无所依靠，才能趁势把灵魂抽出来。每当有灵魂献身，忘川的上空就会被星星点点的魂尘照亮。
对于人界而言，死亡便是结束；而对于六界，灰飞烟灭才是真正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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