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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失败者们
*
何南一直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太少。
有个理论上高他一年的兄长，把博弈论入门当作自己的识字读物。
懂的比他多、知识储备比他丰富，小时候会觉得他无所不知，到后来只能反差出他的无知。
但至少有件事，他认定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
——“为什么是你”，与“为什么不是我”同意。
那是失败者才会说的话。
*
何南飞快地向下跑去。
他借着再度掀起的狂风站起身，沿着河流冲刺。
向下倾去的地形让他得以不断加快脚步，那个石碑，就在洞穴最深处……！
身后的藤蔓紧追不舍，在他经过的路上留下一连串的坑洼。
——要是停下来就会被击中。
不停改变方向奔跑才能让怀之无法瞄准。
他仍未出手，藏水仿佛在哭泣。
何南没有注意它，奔跑与躲避消费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并且他的脑海已乱成一片。
怀之问他的那个问题一直在大脑中徘徊不止，像导火索般点燃无数花火。
他不由得想他为什么会被选为勇者——讽刺的是，即便是他们自己来寻求成为英雄的，最终，做决定的仍是世界。
如他们一样的人，只是被遴选的对象而已。
“我……只是想加分而已。”他喃喃低语着。
一根藤蔓砸在他后脚跟的三厘米远出，撞击的力量让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向前的惯性让他几乎是滚下了斜坡。
——前头。
何南已经看到了那块石碑。
他向前挪动着脚步，几乎栽倒在那石碑前。
“又回到了这里。”怀之在说。
她的声音几乎被掩盖在了撞击的回响中，何南回头向她望去，只见她身后已是一片黑紫。
过多藤蔓堆积在那里以至于她身后看不到别的颜色，何南喘着气，由于吸气太急几乎把自己呛到。
“这是我的目的地。”他说。
“曾经，这里也是我们的目的地。”怀之回答。
“啧。”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牵扯进过去的回忆中，何南握住小刀。
……挥斩一切。
他将小刀狠狠刺向身后。
看似坚固的石碑在刀刃下粉碎。
“咦……？！”怀之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现在”。
石碑震动着，地面开始向下陷去，何南不由得低笑出声：“简直像是过场动画。”
而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
世界是一片漆黑。
何南以为他又一次陷入了幻境中，又很快发现并非如此。
他眼中涌入了无数东西——
绀蓝色的条带切割开视野左侧，大片大片的乳白色被泼洒在四周，在视野边缘焦黄起皱，墨绿色则像是被用排笔简单地涂抹般在视野右侧，它们正在不断晃动，一移动便在泛开浅色的波纹。
何南条件反射地想起身，绀蓝色的边缘晃出金色的残影，墨绿色变得越来越多，散开的纹路歪曲了视野的每一个像素，焦黄色的边缘“咔”地折断，在他脑海中爆开一点痛楚。
“呜、啊……”刺痛。
随着疼痛，更多颜色在他脑海中炸开，顺着绀蓝向远处看去，红色在不断地跳动，深褐色在乳白色深处挣扎，铁灰色悄然消失在一片惨白尖刃之间。
炫目的蓝色一下撕裂所有画面，赤、黄、紫、藏蓝、空青、银朱、琉璃色、胭脂红、孔雀绿，呼啸成一片，扯动着他的视觉神经。
然后，是黑色。
大团大团的黑色——如同孩子玩弄墨水时不小心低落在纸张上的那样——落在了视野之中。
“怀……之……？”
那黑色有样貌、有名字、闪烁着暗红色的线条、一举一动都刺痛着他的身体。
她问，为什么不是我？
何南想起同样的问题他也曾问过，在他从书房门外悄然回到卧室里时。
“英雄”是个听起来遥不可及的称呼，但在世界树世界出现后，它已经变得离他们相当接近。
大多数被选召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高中生，若说他没有幻想过这种事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那是谎言。
然后他发生了，在与自己有着几乎相同人生轨迹的兄长身上。
为什么是他？
如果是何南的话，他绝不会拒绝。
比起何朔，他更想成为英雄，
……比起他，怀之是不是也更想成为英雄呢？
《拯救了世界却无法上大学》是不是她想要得到的报纸头条？
他不知道。
至少那远比《为了弟弟，她没有去大学》要好——对于后者，他们或许会颁一个“感动中国”奖状。
眼前的黑色裂开嘴，红色顺着开裂的部分涌出，那是朱砂的颜色，硫化汞，抹在唇上，剧毒。
“与你相比……我差在什么地方？”
“扑通”。
心脏剧烈地跳着。
何南闭上眼睛，却发现那些色彩依然在疯狂地涌进他眼中。
炽热的、狂躁的、疯狂的、猛烈的、汹涌的、势不可挡、无法抑制、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片灼痛。
“可恶……可恶……！”那色彩几乎要把他逼疯。
然而更重要的是怀之口中的那些鲜红，它们一滴滴向下掉落，在裂隙下方十几厘米的地方消散无踪。
“是因为我没能杀死妈妈吗？”她问道，“还是因为我没有更好的点子消灭魔物？”
——她依然想抓住那在她眼前流逝的唯一一次机会。
“我、我……”他抓住藏水，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银灰色的光，紧紧包裹在群青色之间，“这又不是……我的错！”
红色，杂“他的视野”这张画布上大面积铺开，用最粗的画笔在白纸上一抹而过。
眼球仿佛要被扯出似的疼，他怀疑那些红色其实是他眼底的淤血。
“那么……”低语，“是我的错吗？”
并不是谁的过错。
只是来到这里时，世界已经做出了选择。
墨绿色被暗红色掺和其中，颜色变得诡异而暗沉，变得……像是怀之本身。
何南怒吼出声，小刀不长的刀柄被用双手握住，他尽全力将那片红色向下移去，那光芒在他眼底炸开无数金色的花火。
刺痛。
有针刺在他的眼睛里，游走到了脑海深处。
它大概会一直呆在那里。
“不是这样！”声音伴随着冷冽的暗红回响，“你只是……没有成为、而已。”
勇者、英雄、救世主。
拥有如上称号的人归根结底都被世界选择了，时也、命也，天命所归。
——就好像天生拥有了名为“拯救世界”的这项才能。
不幸的是，她并非其中一员。
两种不同颜色混杂而成的暗色爆发出剧烈的耳鸣，仿佛要将世界摧毁的声音伴随着颜色之间的此起彼伏。
他再度发出怒吼，用尽全力将手中的东西压下，这全力抽出了他肌肉里的每一个ATP分子，剧痛一下子在所有肌肉之中炸开！
“镪”的一声。
犹如金属相互碰撞。
“不管你憎恨它也好……怨怼它也好！”宛如野兽对月嘶吼，“没被选上就是没被选上，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知道，因为他也曾在那里。
半夜偷偷离开家寻找异世界信使的声音，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看见那双反射着光芒的薄翅。
站在那来使面前的少女，接住了对方递出的钥匙。
何朔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曾偷听过他和另一个世界的交流呢？
他离开时并没有把门关上，聪明如何朔，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提，大约因为它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他们两个，一个被拒绝了，剩下的那个——根本没有得到过机会。
从那时起，何南明白了，他是个败者。
他无法期望来自世界的眷顾，亦不敢点下世界线上遴选会的报名按钮。
——毕竟如果再度被拒绝，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他想。
他会变成现在的怀之，被深渊所吞没，把一切都背弃，陷落在一个真实的幻境里。
“镪”声在相互的交错中延伸了。
金属不断摩擦，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刺耳……！
“锃——”
小刀脱手飞出。
可是与此同时红色也已掀起乱流，无数墨绿色被它们彻底撕碎，它们的肢体被扯断、内脏被撕碎、肠道和神经掉落一处、拆散的骨骼搭成了宝塔。
怀之吓了一跳，脚步向后退去，赤色涌起潮流，赤潮如朱砂一样有毒，足以唤起脑海深处根深蒂固的疼痛。
“咕、啊啊……啊啊啊……！”
所以……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谁？
念头只一回闪，烟火也只是夜空中稍纵即逝的闪光，流星也是。
藏水落远了，它在地面掀起了红色的波澜，何南原先就觉得那颜色像血，现在更像了。
它们从怀之身上流出、从她眼中、从她口中、从她的举手投足中、她的所有一切中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涌出。
何南冲了出去，他的所有行动都没有经过思考，本能或是眼中这些疯狂流动着的色彩正驱使着他完成现在所有的动作。
——但是。
视野被红色彻底覆盖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胜利者，终究要踏着失败者的尸体才能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