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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了一百万债务以后的我，已经没有了刚离职时老子有钱啥也不怕的傲气。
本来，这是一件值得林桑桑大书特书几万字的部分，可我这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是因为这件事给我的影响，远远没有两个星期后，我再次见到威廉，那么深刻。
平平无奇的周四工作日，顾檐果不其然把郝楠负责的反向尽调报告安排给我了，而我早有准备，自然比他预计的速度更早交差，差不多下午五点左右，我就已经忙完手头上的活。这是最近两个礼拜以来最清闲的一天，我决定给自己一个奖励，去“happy hour”坐一个小时，什么也不干，发发呆就行。
没有工作，也没有唠叨。
这次，我没有坐在吧台上，而是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就一杯新加坡司令。
曾经目不暇接的手机信息，在这一个半月里渐渐变少，像一团逐渐熄灭的火，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更叫人椎心泣血的落差。一份工作，在你没有得到成就感之前，每一分努力都是煎熬。走进律所里，打开电脑，就是写不完的尽调报告及合同。我又不免害怕，我接下来的生命，要消磨在这日复一日的螺丝钉工作里。
威廉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时间点恰恰好，将我拉回到那个玄妙的投资圈。
他当时搂着一个长发及腰的漂亮女人，就是字面意思俗气的漂亮，有点千篇一律的网红脸，从我的桌子旁边经过。不能赖我描述不出她的具体长相，我实在没记住。
“虞律师？”威廉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抬头看他，足足盯了两秒，直到这张中美混血脸上的蓝眼睛才勾起我对他名字的记忆。大多数混血儿，都是深棕色眼睛，这样一双眼睛长在有大半中国人血统风格的脸上，很难让人一点印象都不留下。
“你好。”我抬头，挤出个尽量不尴尬的微笑。
这是贺律师蹲守的猎物，而我只跟他见过不到一分钟，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要单独面对他，我心里不免犯怵。
威廉迅速把怀里的女人打发走了，那女人虽然知趣而退，但走出酒吧时，还是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威廉，摩根斯坦利中国区投资总监，上次在欢乐海岸见过，贺云罗跟我提起过你，我以为在这里可能会碰见小贺，没想到碰见你了。”威廉也没问我允不允许坐在我对面，径直坐下，对我说。
来都来了，还能把人赶走不成，虽然他扰我清净，我还是勉为其难看在贺律师的面子上，友好地召来侍者，问他：“我记得呢，点单，我请你。”
“上次欠你们一次，贺云罗的还了，你的还没有，我请吧！”他说完，扭头对眼前这位地道的中国侍者吩咐：“A cup of Mexican,Her wine also is on my bill（一杯墨西哥人，她的酒也算我的账上）。”
香蕉人忍耐不住的英文瘾吧，我早就习惯了。
“听说，锦森对尽心药业收购里埋了对赌，是你的主意？”威廉看似不经意的一问，问到了海平面之下的冰山是何模样。
我心里盘桓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确定威廉的来历，我不知道他算站在老白那一边的，还是算老白对立面，如果透露出过多讯息，影响到锦森，这事儿不仅有违职业道德，也对不住老白。
威廉看我久久不说话，先给我摆了个台阶道：“我有个朋友，几年前投了尽心，尽心那边前几天在火急火燎咨询这个对赌的事情，刚好吃饭的时候聊起，说这个条款是你非要加上去的。有点佩服，这下锦森可以整个吞并尽心了。”
是的，那个对赌方案，包含了业绩对赌和债务对赌，业绩对赌被孟旭日改得很简单，但债务对赌完完全全保留了下来，就是尽心如果存在未向锦森披露对外担保、债务等，在实际发生赔付后，锦森有权要求公司、大股东全额赔偿或者接受等债务额度的股权转让。
六个亿，是够尽心卖身给锦森了。
我没有再关注这件事的后续，刻意回避，就是不想再面对。留给继任者的交接工作清单里，我重点注明了启动对赌条款的程序和操作方式。这已经是我对锦森，能做到的最后弥补，就算不是我的错，我做到了仁至义尽，问心无愧。而老白收我和孟旭日这两百万，到底会不会于心有愧，我甚至不关心。
“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我端着酒杯，云淡风轻地回答。
威廉突然笑了一下，然后盯着我的那杯鸡尾酒，说：“你怎么不为自己申辩，我以为你对这件事会有很多话说。”
“说什么呢，说给你听，和说给全世界听，没区别。真相这种东西，可以是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但表达出一个完全虚假的意思，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一点都不委婉地表达出不想谈这件事的意思，说实话，去解开锦森内部这样一个秘密，不见得是好事。扳倒周裕宁，也许破坏了另一个神秘莫测的局，生意场的尔虞我诈都是环环相扣，生死有命，与我无关。
“聪明人，难得。”威廉赞赏了一句。
听到这样一句话，我哑然失笑。离职的一个半月多，昔日旧友多半已无多联系，即便有，也都是在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最近怎样。起初还有一丝想倾诉的欲望，话到心头，不知从何说起。我从不曾向外人去讲我与周裕宁之间的事，遑论是这样的隐情。于是，就变成了了一句句敷衍，完全消磨了我想要说点什么的念头。
“是我多虑了，本来想提醒你一句，免得给自己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贺律师高看一眼的人，果然是有过人之处。白总这次，技高一筹。本来，尽心药业算是近两年的香饽饽，但也是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敢轻易吞下，不得不佩服白总这份胆识和魄力。你们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就连我也要甘拜下风。”威廉举杯，与我相碰。
这话，我怎么听怎么怪，但是我不好问。因为我并不知道老白讲给投资圈听的故事，是哪一个版本。一家企业内部的事情，在不同圈子里总是分很多版本，都是真相，也都是真相的一部分，但绝不会是真相的全部。
“赚钱的，始终是敢冒险的，像我们这种整天给人兜底的，只能为人做嫁衣。要说甘拜下风，应该是我。”我十分谦虚又无奈地说。
“我们准备跟胥灵一起联合投资绿树，你们好好准备，到时候工作量不小，够你忙活小半年，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威廉微笑地说。
到底，我有什么值得被赞赏与期待？
而威廉今天对我说话的话，在我心里狠狠撕裂了一道口子，在尽心这件事情里，周裕宁只是露出的冰山，而海平面以下的冰层，就连我也还未能看全。
海至深蓝，暗无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