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周裕宁做好了早餐，吃完便去了集团。我照例还是一个人在家，于是迅速端着牛奶和太阳蛋跑到书房，继续打开电脑看项目资料。直奔主题，我最先点开标着舒予阳的那份文件，文件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事论事论证马昔腾坦专利成分制造技术的成熟性、商业性和生产稳定性，结论措辞冷静而理智地写道：该药品在品控稳定的前提下量产具有良好市场前景。
看完他的我再去看剩下七个其他医学顾问的意见，基本上都在吹马昔腾坦首仿市场前景不可估量，一旦率先首仿获得首仿定价权，比原研药便宜的首仿药可以迅速占领市场替代原研药，商业价值极高，且肺动脉高压为长期慢性病须终身服药，药品复购率极高。舒予阳的意见委婉隐含谨慎，显得尤为势单力薄。医学顾问是集团外聘的兼职顾问，类似法律顾问，大多都是由各大三甲医院主任医师或者医学院教授、博士担任，针对医学问题提出顾问意见。当时我看评估意见，九个顾问都认可了这个药的首仿市场价值，我也就没深究更多。可现在仔细看，这句“品控稳定的前提下量产”就值得玩味了。
这就像生产苹果手机一样，某个精密零件如果品控不过关，那么手机报废率飙升，成本也是跟着直线上升。尽心药业是自建生产线，倘若马昔腾坦的品控不稳定，势必造成极高的成本负担，仿制药一致性评价未能通过的话，药效不过关或副作用明显，即将面临的诉讼成本也不低，尽心药业的其他药品以仿制药居多，营收相对稳定。而马昔腾坦首仿研发豁开了资金缺口，完全有可能垒高负债率，为了获得融资，掩饰债务赌命一搏，实属商场上的常规操作。
六个亿，整个尽心药业资产作价总共才一亿，两千万只是20%的股权，锦森仅仅只是大股东而已。一只蚂蚁欠下大象那么沉重的债务，可见新债旧债互相叠加资金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马昔腾坦的首仿药研发于2017年启动，而在之前这就是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药企，在国内的几个大型药企同期都在做马昔腾坦的首仿研发，一家小药企凭什么千骑共竞一马争先？
科研凭实力，可是更看资金。
越看下去，我脑子里积累的问号越来越多。
命中注定的周五来了，我看了一天一夜的项目资料，整个收购的前半部分轮廓在我脑海里清晰无比，每个参与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我更加确信一件事，这不是寻常的普通收购，从一开始就是漏洞百出。
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半个小时到达小西天81层，先去自己曾经的办公室收拾东西，顺便给路明发了信息，告诉他我到了。
果不其然，路明摁了我办公室的门铃。
“虞总，把你陪老白去敲钟的钟锤留给我吧，我垂涎很久了。”路明一进来，指着我办公桌上摆着的一个钟锤摆件，把自己说得跟个坏人似的。
“又不是周大生上市敲钟的那个纯金锤子，有什么好惦记的，给你给你。”我笑笑，示意送他了。
“送得这么痛快，看来怨气不小啊！”路明端起钟锤底座，颇为感慨地说。
四年前锦森上市敲钟一共八个人，我是其中之一，而路明当时还没考董事会秘书资格证，屈居审计部整天跟我们掐架，后来他成为董事会秘书，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上到证监会下到公司马蜂窝一样的股东会，都靠他来摆平，我们之间的掐架大战转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有什么话，这里说吧，晚了可就没机会了。”我请他坐下，他把钟锤放回办公桌上。
就算是要离职，行政部还是给我的饮水机里每天换水，水桶上的日期标签显示还是上午刚换的，我给路明倒了杯白开水。
多喝水，有益健康。
“我一直有个疑问，或者说，我也想知道，是不是我的疏忽，才导致你离开。”路明坐下后，双手交叉握着，摆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才说。
水杯摆在他前面，倒映着他略有些沧桑的脸。
“问吧，不然我还能吃了你。”我本想给自己冲速溶咖啡，咖啡因容易引发偏头痛，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也就端着白开水坐下，洗耳恭听。
“你为什么最终定稿版的法律意见书里删除了隐形债务风险提示那一段？我问过孟旭日，是不是你们开会谈妥了，认为隐形债务风险并不高，孟旭日说你到最后都坚持己见，他说服不了你，不欢而散各写各的。”路明一字一句问得很认真，生怕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我想起周一那天，在廊道里路明也是问了周裕宁这样一句话。
“孟旭日是这次收购案的项目负责人，之前开会，虞总提醒过可能存在隐形债务，但是这个收购最后还是过了。她会上都说的事情，为什么到了法律意见书里，只字不提呢？这不符合常理啊！”
就像一个惊雷在你耳边炸了无数次，惊雷丝毫没有震慑效果，你只觉得吵而已。
可这个雷，以闪电形式划过天际，顿时你就看到天空遍布电光的恐怖。
路明把他的手机递给我，上面是我提交的《关于收购尽心药业法律意见书》PDF中风险提示那一节的内容，指给我看。
“不可能！”我惊慌失措。
“你发给我的以及抄送董事会的版本，都没有你之前三稿里的隐形债务提示，孟总说你应该是想通了，瞿总也让步通过收购资金审批，我以为你们几个人谈妥了，何况你们法务部向来终稿就是一锤定音，没出现过回炉的情况，当时时间紧迫我也就没再来找你确认你是不是改主意认为收购没问题。董事会根据你们的意见来决定，你们几个都说没问题，他们自然也发现不了这些问题。现在看来，还真是我的失职？”路明最后的问题，像是明知故问，又像是自问自答。
老白问我，为什么最后我没有提醒董事会存在隐形债务风险，我死都没想到要去看一眼自己亲自三审三校的《法律意见书》竟然遗失了这样一段。正如路明所说，法务部的终稿向来一锤定音，连一个错的标点符号都不可能有，更何况是丢了一段关键内容！
这是八点档的狗血剧要在我这里激情上演的意思吗？如此低端而毫无技术含量的构陷！我不得不承认，真有用啊！偌大的上市公司里，竟然有人敢偷改我的《法律意见书》，哪个王八犊子能干出这么没有下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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