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后，新雪初歇，难得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朔方城归雁楼前的十字大街中心，看热闹的人群密密麻麻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圈子的正中心，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正站在用木头搭起的简易台子上。他们二人脸上各自戴着一张面具，红袍笑脸，白衫哭脸。
“朔方的朋友们，新年快乐！”修罗笑在台上挥手高喊。
“欢迎大家来看我们的第六场表演。”比起同伴的活跃，修罗哭则是略显矜持地负手站立在台上。
“这也是我们在朔方的最后一场表演。”
“也就是说，我们这出名为《侠行雪城》的戏已经进入尾声了。”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
“回顾一下过去的五场戏，主题分别是：雪起、惊雷、暗刃、拔剑和铁骑，故事也经历了五个起伏。”
“那么今天的主题是……”
“新约。”修罗笑与身旁的修罗哭五指相扣，共同举起手臂，说出了这个名字。
新约，新的约定，新的旅程，新的未来。
一连串预示着好戏开幕的锣鼓声响起，台子上的一红一白两个人影用双手操控着纸人偶开始了表演，他们本就是柳阁刺客中用蛛丝的好手，控驭起牵线纸偶来更是易如反掌。那些小人儿在他们双手丝线的牵动下做出各种活灵活现的动作来，引得台下围观的朔方百姓们不时发出惊叹和叫好声。
佩着一柄暗金色刀鞘长刀的黑衣年轻人站在人群中，他的身旁站立着一个穿着锦缎白衣的玉面贵公子。
“你一直不肯说那日邀她加入云中剑的细节，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打扮成贵公子模样的顾宁曦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边认真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一边揶揄着身边的易天琊。
易天琊面上云淡风轻，悠悠道：“艺术加工过的东西，信不得真。宁曦姐你身为我们云中剑的首领，太爱八卦下属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可没把你当下属，”她认真地说，“对你，对小楚，包括秀卿，我都把你们当成我弟弟。”
他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地笑了。
台上正演到一对年轻的侠侣跪地起誓，誓达神明而天降大雪。顾宁曦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在易天琊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这也是确有其事？”
易天琊“嗯”了一声：“确有其事。”
“你们呀……”顾宁曦轻叹着摇了摇头。
易天琊没有应声，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纸偶戏。
过了许久，易天琊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看见了少城主叶凝痕。
“哟，叶少主，别来无恙。”他笑着调侃道，叶凝痕明显精神状态不太好，看起来他最近是累坏了。
“掌事了才知道这个家难担待，易兄，我真羡慕你。”叶凝痕苦笑着点头。
易天琊摆摆手：“咱们谁也别羡慕谁了，相识一场之后，云中剑是干什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宁曦侧目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来拆台道：“小易，你倒是给我说说，云中剑是干什么的？”
易天琊尴尬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身体掰向看台：“宁曦姐你就安安心心看表演，我和叶少主说点男人之间的话。”
顾宁曦莞尔一笑，放过了他。
“你对我爹有那么大成见吗？他明明已经同意与你们和解了，可你年节都不肯来我家里过。”叶凝痕颇有些埋怨地同他说道。
“月冷回去了就得了，叶家终究不是我家，是不是？”易天琊轻声说道，“令尊大人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可惜我和他信念不同。不忠不孝之人，无颜再面对他老人家。”
“易兄你这个人啊……”叶凝痕叹着气摇头，“你有时候让我觉得你胸怀很大，有时候又气量很小。你还好面子，虚伪，着实虚伪。”
易天琊哈哈大笑出来，他认真地打量着叶凝痕，赞许道：“你说得很对，叶少主，我们都是凡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我呢做人有时候稍微虚伪了一点，因为我的身份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叶兄你呢做人有时候稍微耿直了一点，但是没有关系，你是叶氏的少主人，你有耿直的本钱。”
“易兄你就别拐弯抹角地骂我了，”叶凝痕拉住了他的手，看向了一旁的归雁楼，“今日我难得有闲，陪我去喝两杯吧？”
“这个……”易天琊面露为难之色，悄声对叶凝痕说道：“叶少主，实不相瞒，我们准备要撤出朔方了。况且我现在是家姐麾下直属，奉命寸步不离左右，身不由己。”
顾宁曦咳嗽了一声，头也不转地说道：“既然是叶少主请你，破例准了。”
叶凝痕露出笑来，拉了他一把：“走吧。”
易天琊先挣脱叶凝痕，示意他稍等一会儿，他走近顾宁曦身边，凑近她右耳道：“昨日山庄派灵音传信，说让你快马赶回山庄，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看戏？还让我去喝酒？而且剑队和灵音的人已经先行返回，现在朔方城里你能指挥得动的云中剑就我一个，你确定？”
“山庄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不用你担心。”她淡然地说，“还有，你觉得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妥当？好好想想那天晚上是谁帮你撑到叶家丫头带人赶到的。快滚，别扰我看戏。”
易天琊用手指在她右边脸颊上的那道伤痕上戳了一下：“你也好好想想那天晚上是谁在你逞强的时候救了你一命。”
顾宁曦原本为他这轻佻冒犯的举动有些恼火，正待教训他时却听到他说这句话，心里一下就软了下去，摆了摆手赶他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带马来南门见我，不许喝醉，不许误时。”
“遵命。”
易天琊和叶凝痕远去，木台子上的纸偶戏也到了高潮，一对年轻的侠侣背身相抵迎战围攻的敌人，一番血战之后，幸存下来的两人相互扶携着来到了荒郊野外的破败酒馆。
名叫“涯”的少年侠客将侠客组织的印记留在了名叫“雪”的少女身上，两个重伤的年轻人在酒馆中喝至大醉。
紧凑的锣鼓声忽然变成了婉转的琵琶。
修罗笑在台上起了唱词。
“天涯孤雪，生死相依。”
“三生定许，白首不离。”
顾宁曦转身，没入争相鼓掌落泪的人海中。她的右手终于离开了腰侧的剑柄，缓缓地放在了身后。
归雁楼在她身后渐渐变小，她形单影只地走向远处的陋巷。
剑九，剑十一，对不起。你们的仇，我不是报不了，而是拔不了剑。
支开易天琊的那一刻，她心中确有杀意，但等到易天琊真的离开了，场内已经没有人会阻止她的时候，她却突然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荒芜可为天下人拔剑，不可为仇雠拔剑。
就这样吧。顾宁曦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双眼，勉强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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