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章抬头，望着朱奕，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宛如从阴间里传来的低吟：“陛下掌管皇权，臣替陛下掌管教权，墨罗之约自立朝传承至今，四代大巫祝无人敢有违。三神教中若有不臣之心者，无论是玄武王室还是平民百姓，皆杀无赦。玄武人杀玄武人，六百余年， 每一滴血皆为陛下的蓬莱四海升平而流。”每一个字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灵均感觉自己快要没有心跳，他从未对朱奕讲过这样的话。
在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
不是命运纠缠，也不是跪地效忠的誓言，什么都不是，是他的教权依附在朱奕的皇权上，没有朱奕的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被遗弃在沉悲沼的乱伦之子。他看到的预言，是天意吗？抑或是他从千万星躔里算出自己人生另一种活法的答案？
“今日，臣请归去，亦是为了陛下江山永固，杀该杀之人。”玄章再请，若他是灵均，何须这一番口舌。
“谁？”朱奕长眉一挑，如惊羽刀提柄寒光闪过。
“恕臣不能说。”玄章固执地如同一块铁。
“那你想说什么？既是家事，又杀什么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要杀何人，朕竟知道不得？正是因墨罗之约，你才站在朕的飞霜殿里跟朕说话。你若是杀人，死在鹊山之外，谁又能来顶替你？”朱奕开始有愠怒，但只是语气略有加重。面前的人，长得与灵均再相似，终究不是他。有多少次，他恍惚觉得，那个与他守望相助的少年，并未死去。可是，血液的味道，在这座宫殿里如阴魂般总也散不去。
死算什么，活着的那个人，要忍人世间所有的苦，背负整个蓬莱的痛。
“今孔雀太夫人离去，百客归臣统领，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望陛下相信臣。”玄章不得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头磕在他曾经躺过的地方，发出清脆的声响。
灵均不能，也不想，让帝君知道，他还活着。
“罢了，说这么多也是无用，你给朕一个准你去杀人的理由。”朱奕一扬手，长叹一口气。他清楚，三神教里有些事，是他鞭长莫及的地方。不要说君泽，历朝历代，数千年来，四族之中，除了玄武族无人能收拾好那些关于神的信众。
玄章跪在地上，平静地说了一声：“谢陛下。”
“起来说话。”朱奕双手背到背后，朝着百鸟朝凤柱走了几步。
为了杀一人，杀了千万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朱奕不时回想，当初若未逼死流云夫人会如何？若未将小鸾丢入无出结界会如何？若未追杀那个江陵的少年会如何？这一切，开了一个头，便如在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溅而出，汩汩不停，直到流到最后一滴。只是，他不知道，蓬莱的最后一滴血，会在何时？
玄章起身，雪白长发与他蓝黑色的罩袍形成鲜明对比，依然是少年模样，眉眼间却是整个天下的风霜。他依然是平平静静地娓娓道来：“陛下，史书曾记天狼屠崖之事，距今三千余年，也是麒麟灭族之由。麒麟今重现蓬莱，亦与当年天狼屠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事情要从天参神君说起。”
“参商之变？”朱奕脱口而出，参商之变是蓬莱上古时期的旧事，史书上了了百余字掠过了那一段惊天动地的岁月。后人只能妄加揣测无数故事，谁也说不清这段导致玄武族屠灭麒麟族的旧事，到底真实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天昊生七子一女，七子夺嫡，三子天商继位，天商恼怒朱雀族支持七子天参，便毁掉了麒麟与朱雀联姻的所有婚约，包括了碧羽公主与陛下先祖朱念的婚约，我族青鸾一脉为牧野神君鸾妃的母家，先祖自是大为恼怒，发难于天商，不料天商竟下令绞杀青鸾一脉，具青鸾神脉者本就是少数，鸾妃母家几乎被灭，也就留下了红鸾神脉倚仗鹊山天险而逃过一劫。碧羽公主悲痛欲绝，适逢七子天参假意奉君，暗中养兵，公主与天参三军逼宫，天参将天商囚禁在玄武族沉悲沼中，立下参商永不见的誓言。天参君临天下，世称天参神君。而天参最疼爱的妹妹，也就是碧羽公主镇守沉悲沼。我族首领玄正则因此时常与公主相见，倾慕不已，遂向天商提议联姻。天商听从碧羽之意，拒绝之。”玄章说到这里，感觉甚为无奈，煌煌上朝，败亡于斯。
“所以玄正则才从沉悲沼里放出天商，有了云野泽之战？”朱奕似乎能与史书上的简单几笔对应起来，可他还是不能从这复杂的往事里探知玄章跟他说这些的目的。
“天商许诺，如玄正则放出他，只要他恢复神君之位，必将碧羽许配于他。玄正则允诺，派了五千玄武将士给他，天商杀上牧野崖，参商二军从崖上打到云野泽，最终一个死在扶摇山脉之东，一个死在扶摇山脉之西，生死不见。而玄正则趁虚而入，一统蓬莱建立了执明朝，要强娶碧羽公主。公主刚烈，从牧野崖跳崖自尽。”玄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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