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奕反手握住灵均的手，瞬间一股热浪从胸腔直袭头部，眼眶鼻翼都泛红，他声音有些哽咽颤抖地问：“你走了，以后谁陪我去凤麓山祭祀她？”
“带兰妃去吧，她识大体，聪慧娴雅。帝君，你该有个儿子了。”玄灵均的语气开始虚弱起来，把朱奕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眼前仿佛看到了久远的往事，他嘴角带着微笑说：“我们认识四十年了，三百年寿命，我才过了个零头……往后，每年离火节，记得倒一杯甘露醇给我……”说罢，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失去了支撑，滑入了棺内，静静地躺在里面，面容安详得仿佛睡着了一样，捧着朱奕的手却不放开。
朱奕感觉到了灵均掌心那道伤痕，心中倏然痛楚倍增。
四十年前，朱奕在凰岳山下的密林中，救下被猛虎追咬的玄灵均。
那一年的他冻得瑟瑟发抖，大雪落满了森林，朱奕三箭射穿了老虎的天灵盖，灵均跪在他面前，割开手掌，对着天地发誓：“我玄灵均对盘古、伏羲、女娲三神起誓，效忠朱奕，风雨不悔，终身不弃。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彼时，朱奕也不过是一个和他相同岁数的少年，在众皇子中毫不起眼。不爱说话，性格内向，母妃的心思都放在另一个孩子身上，他就像是随手捡来的，饿了给口饭吃，渴了赏口水喝，读书习武靠自己自觉，没有人督促，也听不到赞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锁定在那个孩子身上，那是天定的命数。
只有灵均坚定地告诉他：“事在人为！”
“天意是什么？！天意决定了一切吗？！”朱奕不甘地想，狠狠地另一只手狠狠锤了一下棺椁边缘，以至于香樟和绿竹被震动。
风中传来淡淡的歌谣声：“北有嘉木，藤葛萦濡。斯羽为巢，僮僮被福。北有嘉木，藤葛荒芜。趯鼋不存，轩宇倾覆。”生涩难懂的诗歌，换做是旁人断然听不懂，这是玄武族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歌谣，说的是北山上有树木繁茂，则鸟兽欢腾，若树木枯萎，则虫龟都留不住。玄灵均曾一字一字解释给朱奕听，勉励他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帝君，为天下之嘉木，泽被苍生。
朱奕缩回手，咽下失落，茫然地望着棺木中平静睡去的人，说：“灵均，魂魄若有知，记得回来看看朕。”
在胤嗣府的那十五年，若没有灵均相伴，他断然走不到今天。两个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拼死拼活地熬着，熬到君临天下那一天。
太平阁外，日头越过中天，向着西边移动。
玄章合上生死书，捻动手指一番验算，径自步行去往山中幽深的一座宫殿孔雀台。那里久无人往，小径芜杂，高大的望天树遮蔽了头顶阳光，在他人看来此处阴森恐怖，在玄章看来与十方森林相比环境还没那么潮湿。孔雀台在肃羽城东北边，隐没在树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雪鸽咕咕叫。
“来者何人？”诡秘的女声从深处传出。
玄章跪在棘草上，朗声道：“星躔台大巫祝玄章，拜见孔雀夫人。”
“进来吧！”棘草随着声音伏倒，一条平坦的路从玄章脚下延伸到一座极为华丽的二层小楼前，一位身着淡金色长袍的女子背对着门，正在侍弄灯油草，姿态优雅。
“你父王可还好？”孔雀夫人问罢，将栽着灯油草的玉盆端放到正堂内的神龛前，双手合十默念还愿咒，礼毕之后提着裙角坐到正堂主位上。
玄章这才抬头看清楚了孔雀夫人的样貌，不由一惊，走到客位上迟迟没坐下。
“侄儿，你不也生得眉清目秀？”孔雀夫人盈盈一笑，看透了他的惊诧。
“玄章冒犯了。”他行歉礼后才坐下，回答：“父王安好。”
“安好就行，早早儿收了他的信，说你要来。一晃两百年多年都过去了，肃羽城的主子都换了几茬。到这儿可还适应？”孔雀夫人还带着玄武族沙龟部族特有的口音，说话轻而快，圆润如珠玉。
“适应，已在星躔台安顿下来，还未去肃羽城的三神殿。”玄章诚实地说。
孔雀夫人爽朗地大笑：“哈哈哈，不急，他们自会安排的。你呀，来了这里无须夹着尾巴做人。你可是与帝君平起平坐的大巫祝，他得天下万民的财税，你得天下万民的信仰。”
玄章诚惶诚恐地看着孔雀夫人，但沉默不语。
她嘴角一翘，颇为感慨地说：“侄儿，你还不明白大巫祝的职责，灵均故去，你没来得及提前十年到他身边随行学习。你也知道，我执明后朝的高宗广华帝君杀了他们朱雀族那个闯祸的荼王，二人同归于尽，还是荼王的小孙子朱穹建立君泽朝，按理我们两族本应是世仇，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个重要的原因。“
“何故？”玄章听到这里，似乎隐约猜到跟灵均所掌握的天机有关。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试问四族谁不想统治蓬莱，但谁也做不到了。三神教遍布蓬莱，分为六大宗门，以我玄武为首的沉悲宗，分布金陵江以西的扶摇宗，东海边的法华宗，流窜在西荒草原上的无名宗，以及两个神出鬼没的灯总和长宁宗。信仰的力量，无法靠武力绂除，但却可以催生暴乱。朱穹能建君泽朝，也是要多亏长宁宗在墨罗渡口起义屠杀朱雀玄武两军将士，朱穹主动止戈议和，最终定下契约，朱雀治国，玄武统教。由玄武派嫡长子入宫担任大巫祝，玄武封王为三神教教主，大巫祝代表帝君统治三神教，尤其是其他宗门。比起划江而治的方案，两族共治，一里一表。”孔雀夫人端起侍女送来的紫珑茶，闻了闻沁人心脾的茶香，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背后的暗流汹涌是朝堂上臣子们所体会不到的。
玄章看见她的手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如藤蔓从本应光洁细嫩的手背爬向袖口内。他本以为大巫祝只是每年例行祭祀，帮帝君看看星象预测春播秋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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