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现在想起来，见到龙雨帘第一面，印象竟然模糊了，甚至雨帘的音容笑貌都蒙了一层水雾。这不是一辈子刻骨铭心的事，怎么会淡忘呢？
颜润庭摩挲着掌心里的簪中剑，沉默无言。就连眼前的苍鹃，都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性情截然不同。他甚至都怀疑，往事是不是自己的妄想。
“罢了，也没什么能说的。”苍鹃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临了也还是说不出口，再望他一眼，还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他宛如炽烈的太阳，多看一眼就要灼伤眼睛。岁月在他眉间额头留下些许痕迹，双鬓有微微泛灰，看起来像是比苍鹃年长很多，风华正茂到天命之年，天各一方。彼此对于各自的生活，什么都不知道，又能说些什么呢，苍鹃用力说了两个字：“珍重。”
“阿鹃，如果我此番还能归来，我们能不能去找个清净地方，搭个伴，养老。”颜润庭突然紧紧拽住她的手，认真地问。生怕一松手，苍鹃就会走掉，这一辈子都见不到。
苍鹃的手被他握得滚烫发疼，她没有抽回手，苦笑着问：“你不要你的妻子儿女了，听说，很大一个家族。”
“不要了。”他说。
苍鹃怔在那里，没料到颜润庭竟然摇头。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要带雨帘走，就真的私奔了，被抓回来后向瞬王认罪承诺，此生再不入东海半步，也做到了。他说不要了，那就是不要了，苍鹃真的信。
可那又有什么用，这是乱世了啊！
别已道，意已辞，连离开的步子都迈出去了。
苍鹃终究是忍不住，很小声地问了一句：“你当真，是那么爱公主吗？”
颜润庭将金簪举起，插在苍鹃朴素的发冠上，灰白教宗纱袍隐没在夜色中，而金簪反射月光，斑驳金色点缀在苍鹃的脸上。
此刻，苍鹃眼角濡湿，心痛到无法呼吸，只想落荒而逃，却被他拽得很紧的手，轻轻拉了回来。苍鹃仓皇失措地望着他，他低头用力一吻，如今轻车熟路的事，却像第一次初吻那样心跳得快要发疯。苍鹃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回吻之后，便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第一次见他，狼狈得认错了人。
再一次见他，还是狼狈不堪。
栀风岛上，她为他置办饮食起居，甚至偷偷去珊瑚宫王廷请教御厨如何做点心，然后再笨手笨脚地做给他吃。晾干净的衣服，她还是要再叠起的时候，再喷一点龙涎香，然后为他整齐地放进衣柜里。
直到雨帘公主带着沈如皋到岛上来，一次，两次，三次……
苍鹃就退缩了，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从未听我解释过一次，这次，我一定要你听清楚。”颜润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用了最大的力气，将她困在自己怀里。他本想，如果苍鹃一直不来找他，往事一笔勾销，那就当是自己一错到底，可她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青龙的战火在鹊山喧嚣时，这把金簪被送到他手上时，波澜不惊的生活，早就暗流汹涌了。
“不……我不听！”苍鹃在怀中绝望地哭。
来龙去脉，两人都了然于心。
可颜润庭还是要说，很认真，很冷静地说：“你不肯理我，我是拿雨帘跟你赌气，可是雨帘是无辜的。我不忍心负了她，她要嫁，我娶便是，你要我说对她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也不是那样。雨帘柔弱善良，如果我真娶了她，她会是个好妻子。但嫁娶之事，与两情相悦，未必是一回事。既然，雨帘连我的孩子都生下来了，我去救孩子是天经地义。阿鹃，我这一辈子，谁都没亏待，唯独你。除非，我回不来了。”
“好。”苍鹃松开了衣领，像垂死的人瞬间耷拉下手一样，答应得痛快淋漓，没有丝毫犹豫。
“我在西姜郡秋阳府有一处宅子，背倚扶摇山，面朝金陵江，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他缓缓地说。
苍鹃摁住了他的嘴，狠狠地说：“要住就住栀风岛。”
在颜润庭眼中，这一瞬间，就好像那个骄横跋扈的东海小公主又出现了。
她是很骄横啊！
她当街杀了东海郡郡守的事，那时还是玄灵均的伯父执掌三神教，罚了法华宗十万金雀锭，便不了了之，哪怕当朝太宰一而再再而三上奏，未能撼动教宗半分。很久，颜润庭都想不通，当他执掌颜家多年后，慢慢才知道，原来深宫中平平无奇的孔雀台，可以在教宗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说了，再说就误了你的正事。砚韬是个好孩子，他的性格，也很像你。虽然瞬王不同意你和公主的婚事，但他待砚韬视如己出。砚韬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青龙出兵，实在逼不得已。天下平定后，我就在栀风岛等你，你知道我在那里，想来就来。”苍鹃抽出了手，轻轻推开了他，拔下了头上的金簪，郑重地放回他手里，那是他与沈砚韬相认的信物。
泪痕干了，月色暗了。
颜润庭还站在水岸边，而苍鹃已经走远。
三神教的巫姑不得婚配，法华宗宗主更加不能。
谁都知道，隔着千山万水，见这一面，什么也不能改变。一个要奔赴西荒，一个要杀向稷和平原，南辕北辙，形影相吊。
若没有当年那些荒唐，如今这战火缭乱， 又该是谁来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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