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水与其父刘手XIX

XIX

“你不想家吗?”梅子问。

“想。”你说。

“为什么不回去?”

你拍了拍手上的土,抬起头,望着梅子说:“就像你一样,认不得回家的路了。”

“大人也能迷路?”

“那当然,其实家只在你心里。我只是觉得那个家不再属于我了。也或许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再也回不去了,我怕打扰别人。”

每当梅子问到家的时候,你总难以应对,仿佛那些回游的鱼,在你不知觉的情况下,游进你的梦里,你拿着一根很长的竹竿来到江边,开阔的江面让你感到它的博大,你系好鱼线坐在背包上,将鱼钩朝上用力一甩,你发现刚系得牢牢的鱼钩连同鱼线一起被甩进江里,就连鱼浮也淹没在水里,手中只有长长的竹竿,于是你又取出鱼钩、鱼线、鱼浮拴在竹竿上,这一次你手拽鱼线专门试了一下,在确认鱼线牢系在鱼杆上后才抛到水里,这一次鱼浮在猛一没水后又迅速浮出,随水一起一伏地漂动,就这样,你一直守候在江边,偶有过往钓鱼的人对你一笑,过了没多久你便钓上一条大鱼,足有四五斤重,你发现钓上来的鱼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狡猾,它仿佛呆头呆脑的,于是你扛着鱼杆提着鱼来到集市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突然看到对面一个破旧的房子里,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是一扇可以看到屋里的窗子,玻璃已经破碎,就连木制框架都破烂不堪,你无意中朝里一瞥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眼睛,眼神里充溢着忧郁、深邃、茫然,你想起他就是一水的时候,他便不见了,连同你手里的鱼也一起被藏匿了……

一连三天,你一直在做这个梦,就在这次梦之后,你认识了梅子,那天,你一连给三个人画了肖像,围观的人很多,你无意中从人群的空隙间发现一直梦见的那双眼睛,她一直望着你的手,伴随着手的节奏,那双眼睛也在铅笔和画面上游走。天渐渐暗下来,你准备收拾东西时,发现她一直没走。

“小姑娘,你该回家了。”

“给我也画一张。”

“好啊!”你看了看一本正经坐在马扎上的小女孩,她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头发蓬松杂乱,辫子梳得也不整齐,像随手捋过之后直接套上皮筋扎成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羊毛衫,因为过于肥大,她不得不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两只小手,脸也像几天没洗似的有些脏,但丝毫不影响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睛。你画过很多人,第一次见到这么一双美丽的眼睛,湿润润的眼里像秋天清晨河里的水。

“你叫什么名字?”

“梅子。”

你边画边问:“你家人呢?怎么没人陪着你来?”

“就我自己。”

你一愣,但没再往下问,继续把肖像画完,递给梅子时,你说:“赶快回家吧。”

“可我没钱给你。”

“不要了,今天画了好几幅,钱够我用的了。”

你把东西装进背包沿着街道走进小巷,进了一家小餐馆,要了一个素炒土豆丝和一个白菜粉条肉,又从柜台上拿了半斤烧酒,边吃边喝起来,你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像那个不易察觉的春天的到来一样,虽然天还有些凉意,但风已不再刺骨。你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这样的日子,它们仿佛就在你用铅笔作画、你用钢笔写信、你背包行走时从你身边溜走了,像你画的画,一张张被画面里的人带回家去,留给你的是30或50元钱,除了这些钱,其余的什么都没留下,那些你所挣的钱都被你吃饭、买纸、住宿花去了。对你来说夏天还好,可以不用住旅馆,随便找个地方撑上帐篷就可以解决,现在却不行,夜依然寒冷,你必须花上接近一幅画的钱找个旅馆住下……你边想边喝,不觉半斤烧酒早已下肚,血在烧酒的作用下沸腾起来,你觉得头有些晕眩,不经意抬头朝外看时,发现门口站着怯生生的梅子,手里拿着那幅画,正望着你,你朝她招了招手,她像突然明白你的意思似的,几步便跑到近前。

“你怎么还没回去?”

这时,老板走过来说:“她在门口站了老大一会儿了,你来的时候,她就跟你来了,刚才我还纳闷,以为你有意不给她饭吃!”

“爷爷,我饿!”梅子望着桌上的饭菜对你说。

“吃吧。”你拿出一双筷子给她说,“赶紧吃,吃完回家,要不家里人该着急了。”

没等你说完,梅子把画朝桌上一放,拿起一个烧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像一天没吃东西似的,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又要了一个宫爆鸡丁,烧了一碗鸡蛋汤,觉得酒还没喝足,便又要了半斤,但喝到一半的时候,你突然觉得胃翻得难受,想把酒放下,但又怕浪费,所以还是坚持把剩下的都喝了下去,饭也没吃便结了账,你没想到细心的梅子把没吃完的饭菜全都用方便袋装起来,准备离开时,你才想起来梅子。

“走,我送你回家!”

“我不知道家在哪儿?”

“你爸妈也太粗心了,孩子丢了都不急?”

“我是从一个仓库里逃出来的,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回那里去了。”

“我一个人到处流浪,怎么能带你?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顾得上你?”

“我会照顾自己,我都八岁了。”梅子紧追着你,害怕一不小心走丢似的。

“要不把你交给派出所,让他们帮你找你爸你妈?”

“不!我自己能找到,可那不是我家,我不想回那里!”

梅子突然提高嗓门大叫起来,弄得路过的人都回过头来,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你,你赶紧捂上她的嘴:“好!好!你不想去就不去,只要别嚷嚷。”

“你要不让我跟着,我就叫!”

直到在医院里清醒过来,你也难以想起自己怎么进的那家旅社,又怎么来到医院,就像多年以前一水告诉你如何杀了魏一同一样,梅子在你的病床前向你讲述了在人和旅馆发生的事:你躺在床上,说着醉话,但很快便睡着了,梅子也在洗完脸后和衣躺在你身边,但没过一会儿,你便开始呕吐,一开始梅子没在意吐出来的污物,用盆接了准备倒出去时,梅子发现里面有血丝,直到后来吐了很多的血,害怕和惊恐让她叫醒了旅馆老板,在老板的帮助下才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胃出血,得在医院里住几天观察一下。

你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像很多时候你都在想魏一同的死,你甚至觉得从那时到现在都那么不真实,时间突然成了一种参照,被叠加在记忆里,连同巫家和一水都浓缩在里面,你有时会偶尔想起孙小风,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但让你感到欣慰的是,或许在她们一家团聚的同时,会把对你的想念融入一水的身上……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滴不知疲倦地坠落下来,顺着输液管直接汇入你的血液,你觉得这很可怕,那些连通你血管的管子就像你的血管被从身体里抽出来似的,它们那样透明,就在针头和静脉的亲密接触中,融为一个整体。

“21床刘手去住院处交押金!”

你的思绪被护士的叫声拉了回来,梅子拿起一张护士放在床头的清单看了一下,放到你手里,你拿起来瞥了一眼,要交五百元钱的押金,兜里最多还有四百元,在每天的旅途中,几乎很少存下钱,每天虽然有稍许节余,但大都连同信一起寄出了,你也从来没想过住院的事,虽然少不了感冒发烧,但都是去小诊所随便拿点药一吃便会好起来……等护士给你起了针,你来到住院处,先交了三百元押金,朝病房走的路上一直在想怎么把余下的押金交上,刚到病房,便见到床前围了一群人,你发现梅子正向他们展示你的作品,他们见你回来,争先恐后地要你画像,你看了一眼梅子,她赶紧收起画像,像犯了什么错似的说:“爷爷,我不知道他们都喜欢你的画像,一给他们看,他们都争着要画……”

我对她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二十多元钱交给她。

“你去买点吃的,再去超市里买些纸,顺便给我买两包烟。”

梅子见你没埋怨她,便高兴地接过钱走出病房,于是你开始给他们画像。

在医院的几天里,你不仅治好了胃病,还在给他们的画像中有了上千元的收入。你发现梅子不仅每天按时去买饭,还常常拉来画像的人,就在这几天的相处中,你觉得她可以做个很好的助手,从医院走出时你背着背包,旁边跟着梅子,身上背着你的画夹。

“我们回家吗?”梅子问。

“家?”你被问得一愣,自从离开一水,你几乎很少想到家,原本找到一水再重新做设计师,给一水一个安稳的家,但见到一水,他当着你的面儿叫巫小弋“老爸”时,你被彻底击垮了,那一刻你差点背过气去,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记忆超人的一水会突然间忘记自己的老爸,你不知道这是药物的作用,是矫正中心的治疗,还是时间抹去了他的记忆功能,因为一水的反应让你感到意外,可你庆幸当时没有说出来,因为你一直在想或许只有巫小弋才能给他这么安定的生活,就像在没见到一水时候的想法一样,只要见到他,你就可以放心了,但你始终难以接受的是巫小弋做了他“老爸”,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巫家别墅的,你想一水一定能从你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你怕巫小弋再去你租住的小屋找你,所以你连回去都没有,只身背着背包离开那里,你知道当时不想打扰一水,不忍再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创伤。就在那几天里,你在几次酒醒之后,打车偷偷地跟着一水,远远地看他去学校,放学回家,以及每晚去教堂的身影,你真想跑到他面前,告诉他你才是真正的“老爸”,但你还是抑制住了自己。你在痛哭了几天之后,再次打断做设计师的想法,就这样踏上了一个人的漫长旅途,你甚至不再去想明天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将会以怎样的激情迎接它,像家一样,你觉得自己就是家,你走到哪里,家就被你带到哪里,它就藏在你的骨子里,你的背包里。

“你一直说你有家,而且很美,我做梦都能想象得到,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医院里,你还是躺在病床上,你的家是不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梅子像突然长大了许多,歪着头问你。

你见她认真起来便说道:“每个人对家的定义都不一样,比如你就想家要有一座房子,每天都能在家感觉到父母的爱,这就足够了。可我不一样。”

“为什么?”

“这得需要时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可你真的知道自己的家吗?”

“是的,我们现在不就是一个家吗?这个家里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背包、画夹和《圣经》,只是我们的家并不像平常的家一样固定,其实如果固定在一个地方,你也许会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就像你被关在什么仓库里一样,你不就跑出来了?因为你不习惯那种生活。”

你发觉自己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面对梅子时,你知道你所说的话,她或许不能理解,但梅子像把你隐匿了多年的说话功能重新又点燃起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以这种方式对自己说话,因为除了给人画像或吃饭、住宿时才和人说上几句,即便是那几句话也像计算机程序一样被无限地复制,除此之外,你只有自言自语,仿佛肉体的你和精神的你通过你的话语进行交流,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表露出来,这样的情况常被听到的人以“疯子”回敬,你虽多次注意,但效果并不明显。

为了更有效地改变自己,你想到了信,住旅馆时,你伏在桌案上,把梦和想说的话记录下来,装入信封,然后寄到下一个你可能去的城市,或者乡村的旅馆里,你发现以“人和”作为旅馆名称的居多,所以每次你的地址大都是某某市某某区或者某某乡“人和”旅馆,收信人“刘手”,你的这一做法得益于“吴少戈”,有时候你会在信里署上“吴少戈”三个字,但每封信你都在信封后写上“如查收不到,请妥为保管,待日后去取”的字样,有了这一封封发出去的信,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找“人和”旅馆,但大多时候都找不到,即使找到,也一次没收到自己的信件,但你也一直没有动摇过写信的念头,你有时觉得那些发出去的信就像一个个被放飞的希望,每当想起时,你总觉得它们一定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你去寻找。你依晰记得曾在一封信里写道:

你喜欢每到一个地方便栽一棵树,你觉得栽下的每一棵树都是同一棵,仿佛它们都是在同一时刻栽下的,而且那许许多多的树也只是一棵,每当你看到树时,你就会不自觉地想到自己,就像你每天一直都在重复自己一样,你看到的是很多年之前的你,就像那些树,虽然它们长大了长高了,但它们始终是一棵不能行走的树,它之所以不能像你一样行走,因为你是这些树的仆人,是你亲手将它们一棵棵固定下来——在原本平整的地上挖上一个坑,你在固定树的同时,也不经意伤害了那一片土地,移植了一个原本不属于它的生命,它为了活下去,只有从原本平和的那一块土地上汲取营养,并使之迅速成为这一区域的主宰,突然间你觉得自己就像活在亲手制造的童话世界里一样,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只有梦和想象,而所有的梦和想象在你每一次触到这棵树的时候便遗失了,你一直在写信,然后寄出去,你知道植下的是树,等待的是收到某年某月某天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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