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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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桃花源。

这话是一个少年说的。

宁凉对这个少年的记忆不算深,也许是因为他对他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也许是因为——他俩很相似。恰好宁凉自认为并不了解自己。有成就的大人是看不起“不己知者”的,因为那样做不出成就来,那样的人连社会都没认清,是在这世上活不下去的。那样的心性,也只有无所顾虑的孩童才有吧。

宁凉认识的那少年,那年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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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怎么听怎么酸。”宁凉操着一口挺带劲的印式英语,和面前的黑脸青年说话。青年刚说完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桃花源,你们民国时有人把社会比喻成一个染缸,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形象。”

说来有趣,印度好几大种族的印度人明明长的焦炭色,却因为种族属于印欧语系的缘故,很多种族都被划分为白色人种。宁凉发现自己找了个新话题,一会儿可以问问那青年到底是不是达罗毗荼人。青年却是眉间略带忧郁——这种神色在老外的脸上可不常见——仿佛是感慨自己在“大染缸”里生活的艰辛。但宁凉是知道的,这家伙哪里在“大染缸”里生活过多久,明明是从小到大都在跟着他那个为国家动物频道工作的记者老爷子全世界跑。这才回家不过三天,看来就有往外跑的念头了。

青年是真的想出去了,他怀念外面的世界,怀念那些可以为了记录一只奇特小动物便跋山涉水数星期的日子,大自然里的黑夜大多伸手不见五指,但星星亮得耀眼,大自然里的水不见得多干净,但每处山溪都很好喝,不住旅馆的日子虽然难熬,但自己有一套露营装备便可以闻着泥土的气息安稳入睡,那可比床上要舒服得多。他甚至开始怀念凶险的雪山和雨林,也不再害怕那吞噬了老爷子的荒漠流沙……

宁凉看得出来青年在想那位老爷子,心里叹了口气。


数日前。

宁凉头上裹着自己的白色衬衫,慢慢悠悠地走在沙漠里。他不急着走出这片地方,因为之前在一处沟谷里发现了崖壁自然渗水的新鲜水源,现在水壶里是满的,他可以不吃东西活半个月,在这沙漠里活五六天不是问题。刚好前不久请教了巴基斯坦那边一个智者关于瑜伽的法门,自己每天稍微吃点东西就能保持清醒。

前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般人听不到那种极低微的响声,宁凉猜测要么是十条以上的沙漠蛇类,要么就是流沙了。

果不其然,跨过前方的沙丘,就能看见远处的一大片流沙地。宁凉惊奇地发现,那流沙旁边还有一个人,一个老者。


“这底下也许有座古城。”宁凉朗声说道,算是玩笑性地打个招呼。

“你好,旅行者。”老者很平淡,低头看着流沙。

宁凉大概觉得那坐在一沙丘上的老者颇有几分风范,于是走到哪沙丘前时盘腿坐下来,抬头望着老者,等他说话。宁凉一个人跋涉了一年多,已经不太习惯主动说话,而他遇到的在外跋涉的旅者们,大多都是旅行了没几周而忍不住寂寞的人,那些人话匣子拉不住,宁凉也乐得听那一个个故事。

老者说:“你不认识我,对吗。”然后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印度人,你应该不认识我。”

宁凉摇头。老者看了眼他,说道:“我是来寻死的,没想到可以遇见一个见证我死亡的人。你会做弥撒吗?”

宁凉点头。老者微笑道:“我信基督教。我自从当了《动物报》记者,就信了基督教。那些美国人欧洲人,可比印度里那些愚昧的官员要开明得多。

“我见过一个女人,聪慧极了,风度翩翩,其实我到临死前就念叨两件事,一件是她。哦,还有一件,是关于我的小孙子。他正在后面一里远的地方睡觉,跟摄影组在一起。我已经把遗书放在了枕头下面。你要是想走出沙漠,可以找他们。”

见宁凉点头,老者也像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端坐在沙丘上的风范多了几分江湖大佬的味道。宁凉对印度的体制略有了解,知道能给国家干事的这些上年纪的人,在印度一定有个名声显赫的世家,所以老者露出几分萧索气态他也见怪不怪。老者继续道:“麻烦你做弥撒时,不要说‘你的朋友’或者‘家人’,我没有这些。朋友是有过的,但到成家立业的年龄时大家便只是‘往来’了。谈生意太累,我便出来做我的老本行。我是在美国一所常春藤学校毕业的,艺术和金融兼修。”

老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略微苦笑说道:“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本来是想有精彩的一生,也以为自己能凭兴趣做这个工作是一件幸事,但这些年的事情用一句话就能总结…其实,还是挺好的。”

老者大概是说完了,起身准备往流沙走去。

宁凉不会去劝解一个寻死之人珍惜生命,只是看到老者往流沙里走去的样子,挺有感触。略微感慨一声,宁凉高声道:“我看见你的脖子上有个十字架,把它扔给我吧,你要是没有尸体,我可以用它做弥撒,然后把他交给你的孙子。”

老者答应了。

他进入了流沙。宁凉还在旁边说道:“老爷子不要怨我打扰您,但我实在想说一句,也许您能顺着流沙去到这底下的古城里呢,那是个好地方。”

老爷子似乎是笑了下,转头对宁凉说道:“站在顶端,很孤独。”

那句临终前的话有点突兀,宁凉做完弥撒,一边回忆着老爷子的侧脸和最后那句感慨,一边嘴里“啧啧”感慨一边走向那边的营地。到营地时粗略说了下刚才的经历,看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印度青年脸色苍白地望着那边的沙丘,既而面色伤痛,泪流不止,趴回睡袋里去了。摄影组有几个人并不承认这个事实,宁凉于是从脖子上取下自己的小摄影机,给他们看自己亲手拍下的画面。亏得自己没有全然沉浸到那老者的死亡仪式当中,留了个心眼,不然自己还得跟一帮子人叨叨叨。这很现实,有点残酷,颇无趣。

之后的行程之中,整个摄影组一直在讨论老者的死,围绕“死亡”牵扯出了很多话题,只有那个青年一直和宁凉聊自己爷爷的故事,直到两人回到印度。


“我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我想通了。”青年说。

宁凉想洗个澡睡个觉,然后继续跋山涉水,于是说:“说得简要一点,不然我不信。”

青年这些日子和这个中国的年轻人聊了不少东西,知道宁凉知识学得很丰富,说话也很简洁,于是整理了一番思绪,然后笃定地说道:“他生前就一直在逃离这个社会,不然他可以站在家族的顶点,享受国内的特权和荣华富贵。他不后悔自己离开家族。”

宁凉点头。起身准备去洗澡。

青年低头沉默了一晌,突然抬头说道:“我要隐世。”

宁凉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单词,扭了扭脖子,转过身问道:“隐居的意思?”

青年点头。

也许是看见了宁凉嘴角一抹嘲讽意味的笑容,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也是看过很多书的人,不会头脑发热地去做出什么荒谬举动的。”

宁凉翻了个白眼:“照你这个说法,你爷爷也不是头脑发热去自杀的。我先洗个澡,出来再说。”

宁凉洗澡时一直在想这个有点意思的青年。这些天的聊天让宁凉发现,青年是个相当纯真的人,

眼神真挚、凡事刨根问底、语气真诚、不发脾气不说脏话不动私念,简直像是小学初中课本里说的三好学生。

然而这个学生已经三十来岁了。

想到他毕竟没有和社会生活牵扯太紧,宁凉认为他的性格也算是命运使然,称作“纯真”应该没问题。


“隐世?你有钱买药么,有地方住么?”宁凉一边擦头发一边跟青年说话。

两人互不称呼,宁凉是根本懒得称呼对方,那青年是根本不知道宁凉叫什么——宁凉懒得说。

“最大的问题是钱,没错。”青年耸肩道,“但我觉得这种事情最大的关键在于自己的心愿。”

“是这个理。”宁凉说,“还真有些地方可以不怎么花钱就能去。”

“什么地方?”青年果然是最近萌发的念头,原来还没有找到目标地呢。他想了想说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说‘大隐隐于世’,我其实在想这个。”

“那你先说说,你干嘛要隐世。”

既然要说隐世的心愿所在,青年坐直了身子,认真说道:

“我不是塞西先生的亲孙子。”

塞西就是那位自杀的老者,宁凉听到这个,来了兴趣,三两下穿好自己的沙漠靴,坐在沙发上听青年说。

“我大学时凭兴趣选择了一家摄影公司作为实习,在一次采访时认识了赛西先生。

“我其实是个愤青,家里没有多少钱的那种,一直到高中,我都很讨厌印度的体制,从政治到教育,简直恨透了这个不争气的国家(宁凉一边听一边腹诽……)

“直到我跟塞西先生说了我的苦处,老先生考验了我的专业水准,然后同意我跟在他身边。不过后来我听说,我长得很像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十几年前被黑帮暗杀了。”

“什么黑帮?”

青年怔了一瞬,没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为何问这个问题。

“塞西氏是名门望族,能跟塞西结仇的也就那几个大帮派,是哪一个?”宁凉开始自言自语,“不过是单纯的仇杀也有可能…”

“贾德侃帮派。”青年说道。他知道这个秘密。他现在所在的摄影公司还跟那个黑帮有些牵连,公司里去年还有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员工失踪了,组长说就是贾德侃的人弄的,但他们没有办法。甚至公司里很多人还说,“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重要”,他听着这些,也干不了什么。

“说回来,你为什么要隐世?”

“我其实挺懦弱的,没勇气去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我亲生爷爷修行过密宗,他曾经过了二十年的隐世生活,我想跟他一样脱离社会,好好想想自己的人生。”

“这就能让你动心思离开社会?你怎么活?”

“真正让我动心的还是塞西先生的那句话,我现在觉得那句话说的不只是指社会关系本质上的冷漠,更指的是人应该认识到独自生活在世界中的处境。”

宁凉对于那句话没什么深的感触,就好像自己心情澎湃时可能偶尔说了一句“天气不错”,但自己没什么必要事后去咂摸这句感慨里的意思。塞西老先生的感慨看似平淡,实则有他自己的体会,宁凉知道这个就成了。

不过关于青年的心血来潮,宁凉没什么异议,人么,怎么不是活呢。

“至于怎么活呢…”青年思忖着。

“如果我是一个全世界游玩的富豪,想给你一百万,你会要吗?”宁凉突然说道,笑意盎然。

宁凉想,这青年大概会看出这笑容的玩味,然后苦笑摇头,但青年果然还是那个认真少年,认真想了想,说:“你要是觉得我不欠你,你可以给我,我自然会要。”

宁凉啧啧两声,自言自语道:“这思路有点清奇。”

“你在用汉语骂我?”青年挠头。三十来岁的人确实没有个三十岁的样子。

“不是不是,只是感慨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其实我没有钱。”

“我知道。”

“但我随时可以有钱。”

“怎么算随时?”

“我看你思路这么清奇,我抛出个信息你可不要惊奇。我是个杀手,经常杀人挣钱。”

青年蹬蹬倒退两步,抬起下巴直视宁凉,眼睛瞪得挺大,隔了一会儿平静了下来。

宁凉不明所以地笑着:“所以我可以跟贾德侃要点钱出来,你就可以小隐隐于野了,隐于市多没意思。”

青年露出一张苦瓜脸。这,这是在逗我玩吧…


贾德侃在本市的巢穴就在市中心,青年打算跟着宁凉去那个地区。

宁凉心情相当不错,他很赞赏这青年的脑回路的清奇,青年原来是这么想的:既然自己有意隐世了,干嘛害怕黑帮?加上宁凉煽风点火:既然不用害怕黑帮,你敢不敢看着我亲自去找他们麻烦?

青年脑子并不糊涂,赶紧阻止。宁凉说,自己有认识的高官在印度,他们不会为难自己。

青年很是疑问: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不算大事,你为什么赌上自己的命,再说我不认识你。

这话说得有点冷,算是摆明态度不让宁凉去找死。宁凉突然一脸正义地说道:我们中国有这样的礼仪传统,同是天下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叫义气生勇气,懂了没?而且为百姓惩奸除恶,是我这种行侠仗义之人最爱干的事。

青年说以后一定去中国一趟。


一路上青年欲言又止,宁凉还以为他始终不想让自己去找死,宁凉其实就是无聊,想看一看印度这边的帮派是怎样的气度,自己玩耍一番,事后还可以整理一些资料出来,两全其美,再加上帮这少年心性的青中年人一把,堪称三全其美。最后宁凉实在忍不了他的样子,拜托啊虽然戴着口罩我都能看出来你眼神里的哀怨!正当他准备再说一通中国的义气道理,青年终于蹦出一句:

“大、大哥…其实我觉得,我们的行动应该有个名称。”

不伦不类的黑道说辞,宁凉一乐,“你觉得叫什么好?”

“油管上有个杀手组织逐渐出名了,叫‘刺客’,也是中国的,我觉得可以。”没有察觉到中国小哥的异样神色,他继续说道,“而且我们可以制作一张卡片扔在现场,也算是嫁祸。”

宁凉嘿嘿哈哈笑了起来,他是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对一般干坏事的人来说,“嫁祸”这个点子实在可以利用,而对自己来说,“嫁祸给自己”才更有意思啊对不对!

在青年去咖啡馆订餐的时候,宁凉潜入了市政厅的大楼,这座印度政府大楼的内部很是典型,办公人员十分懒散。总办公厅的里面有一间门饰古朴的特殊房间,宁凉处理掉几个摄像头,撬门进去,就看见了一个专门存钱的巨型保险箱,看来这里的高官也不相信银行啊。

青年点完餐做到咖啡厅外的一张桌子上,宁凉已经在那里等他,两人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宁凉对他说:“知道西方现实主义文学何时兴起么,十九世纪三十年的那会儿,资产阶级白人的拜金理念已经形成了,话说你是白种人还是达罗毗荼?”

青年回答是“印度斯坦人,可能是因为当时被英国殖民,所以算是白人”。

宁凉吃完最后一口咖喱饭,一边喝咖啡一边说道:“不,你们梵文是属于印欧语系,这才是主要原因。”说罢就擦了嘴,起身准备行动。

青年之前还在猜测中国小哥什么时候出发,现在看得出来他要行动了,握紧拳头紧盯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有些……热血?

宁凉走进市政厅没有多久。

他背着一个高尔夫球袋走了出来。

强行过马路,被几个印度司机围起来骂,他一脸无奈地朝这边看了几眼。

市政厅涌出一堆穿制服的人,拿着武器向宁凉跑去,甚至还有举起枪的。

那几个司机脸都吓白了,惊恐地看了眼戴面罩的宁凉,闭嘴回车然后麻溜离开。

宁凉对青年摇了摇手,伸了个手指“二”。青年明白,这是要他往计划好的二号地点走。青年再一眨眼,宁凉已经消失在车流当中。

一顿咖喱饭的时间过后。

宁凉摘下口罩,又撕下一张脸皮,看得青年毛骨悚然。宁凉大剌剌往街边椅子上一躺,说道:“在这里犯罪实在太方便了。”

“你杀人了没有?”青年紧张地问道。

“没。不太清楚对方该不该杀,就没杀。喏,你的嫖资。”

“我不是要去逍遥法外。”青年忙解释道。

“开玩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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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去了一个太平洋的小岛,随身拿着一个宁凉赠送的诺基亚,手机只能发短信,好在信号不错。青年说宁凉是他的笔友,宁凉也不拒绝。

宁凉继续去浪荡江湖了。

第一个月末,青年发短信,讲自己近来思考到的人生道理。

第二个月中旬,青年发短信,讲自己近来看书遇到的疑问。

第三个月初,青年说自己不隐居啦,孤独的滋味没有个尽头,他开始被岛上的一个姑娘吸引,但这不是他的本愿,他说自己是因为孤独才开始找寻情感发泄的途径,那样好像不太好。

第四个月,青年说自己在伦敦大学里读书。信中还说:我最近在想那笔钱的事。我并不想花那笔钱。我也不知道,在这世界的无数角落,还有多少像“刺客”那样敢于惩奸除恶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犯罪分子。我知道你清楚什么是“犯罪”,只希望你可以多做善事。太随心所欲不好。

第六个月,青年说自己心情平静了下来,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方向。他打算做个档案记录员,也是跟老爷子一样满世界跑,他打算十年左右就换另一种职业。短信末尾他说,“我觉得我懂赛西先生那句话的意思了。人生应该给自己留个可以改变的余地。”

宁凉想了想,回了句短信:

“希望我们三十年后,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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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且知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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