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龚叔


宁凉这是第二次踏入这座宁静安详的小镇。小镇有着南方乡镇的柔婉特色,小镇边上有水,水的那边可以看到白墙黛瓦的南方小村。

水的这边,小镇已经兴旺地发展几年了,镇中心盖起了酒店,还迁入了两家公司。

但是小镇的宁静没有被打破。正像那家致力于发展二三线城市高新技术产业的李老板说,我就是这个镇子出去的,如今把公司建到这里,还是因为这镇子让人平静,人们也很友好,人心里踏实。

镇中心看起来有点城市的意思,但是隔之两条街之后,便是浓郁的旧式风格了。

宁凉站在一条不算宽但也不狭窄的街道口,望着老旧电线杆下没有上锁的自行车,嘴角露出了笑意。果然这里的平和气息没有变化。

走到街道里一家镶着玻璃的红色木门前,宁凉的笑意更加温暖,门的样式都没有变,一眼就能看见门里的杂货,所以小店铺连广告牌都不需要。

推开门进去,环视一周并没有人。是在楼顶吗?

宁凉走到后门,顺着记忆寻到台阶,然后往这座二层小楼的天台走去。

天台上果然有个人。是个穿白背心戴着圆框眼镜的大叔,有点秃顶,穿着拖鞋拿着一个花洒在浇着花,这人这景,跟宁凉的记忆里一样平凡。

“龚叔,店里没人看啊?”

那人手里的花洒听了下来,转过头看到宁凉,温和地笑了笑,“现在都是熟客嘛,来人了都大声打招呼。小凉好久不见喽,刚来?”

“嗯,刚刚坐班车过来的。这几天有时间,所以想到处走走,就顺路来这儿了。”

“过来坐。”大叔招呼了一声,拉过两条小板凳,和宁凉坐在一盆盆花前面聊天。

宁凉微笑着说:“我小时候来这儿,记得是阴天,龚叔你就在天台上浇花,以后想起来总感觉特亲切,现在来到这儿,情景和当时一样,也和我经常回忆的一样。”

龚叔抬头望了望阴天,笑着说:“是啊,我也挺喜欢阴天。没想到你小子长大了,也开始感慨这些了。第一次来我这儿,你可是把铺子里的货挨个翻了个遍,让我之后收拾了整整一天。”

宁凉咧着嘴乐:“其实刚刚进来还想翻一下,看以前卖的小玩具都还有没有。”

“没啦。现在的娃娃不兴这些小玩意儿了,在家中看电视玩手机都不出门,偶尔周末才能看见几个街上追着闹的娃娃。店里现在就剩下日用品了。”

龚叔年龄不到四十,却像一个颐养天年的老人一样,守着一个小店,一堆花草盆栽,一守就是十多年。

宁凉曾经想过,龚叔是个有故事的人吧,也许经过了大的打击,选择了这种宁静的生活。

然而事实是,龚叔就是个平凡的人。他没有高超的技术和能力,没有跌宕起伏的过往。他只是戴着招牌式的圆框眼镜,顶着微秃的头发,平静地和人说话,和善地打招呼。

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看似普通的人,能被辜临川真诚地叫一声“老哥哥”。

第一次来这里前,辜临川就对宁凉说,我带你去见一个高人。

高人是怎么样的?

高人就是我都佩服的人。

有八层楼那么高吗?

哈哈,我可是能跳的比八层楼还要高。

那有多高啊?

有两层楼那么高吧。

不高啊。

我能从八层楼跳下来,但我跳不到二层楼的上面啊。

……

宁凉知道龚叔并不了解自己的背景,甚至不了解辜临川的背景。这个大叔对每个人都这样温和吧。

他本来想告诉龚叔他杀了人,他为何杀人,以及他想到哪里去,他想听听龚叔的建议。

然而他看着这个大叔温和地笑着,温和地浇着花,他不想说那些话了。他有时候会暂停所有思路,然后学表情,和小时候一样。

他留在龚叔家里吃了晚饭,吃过晚饭就道了别,龚叔含笑目送这个透着灵气的年轻人离开,看着宁凉穿过一片片暗黄但温暖的路灯灯光,去往了属于他的方向。

宁凉还可以杀人,他可以往前走去,直到下一个城市,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绕着镇子散步,打算走到天亮。

镇子很安静,只有很多路灯,没有很多夜生活者,夜店的音乐还没有侵染到这个地方。来时的天色已黑,尚能听见狗儿猫儿的叫声,去时便可以看见许多烟囱冒着青烟,听得见远处谁家的鸡鸣了。

宁凉终于离开了小镇,顶着微微氤氲的雾气,走向了下一个地方。

他算了算时间,欧洲大概是夜晚十点多,他拿出手机,给大师兄打了个电话。

是那个同样气质宁静的大师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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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很多人最感性的时间,对于大师兄来说,夜晚是最适合读书的时候。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是都在夜晚睡觉前处理完毕了。辜临川正在在里屋的床上养伤,晚上来的时候笑着说了句“好歹没有浪费睡觉的时间”就晕了过去,伤口和一地的鲜血让大师兄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好一会儿。大师兄手有点笨,做事情也不快,但是他仍然在晚读前处理掉了所有事,所以他很满足。

宁凉的电话打了过来,大师兄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手机在里屋,大师兄却听到了,他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里屋,接通了电话:

大师兄?

嗯,小凉。

我今天见到了你偶像。

偶像么?龚叔算是我敬佩的人。

嘿嘿嘿,我今天跟他聊天,现在也很佩服他。

为人处世?

哎呦,大师兄,我正要问你这个。你倒是怎么看的?

龚叔不为,不欲,自得。

我之前也有些想法,要是与你这个对仗的话,就是“不欲,不嗔,不妄”。大师兄你这句话的境界比我高多了。

言重了,看法本身就在于自身,至于…

好,我明白了!

小凉你又不听我说完。

大师兄,我之前想,如果有一天国家发生危难,在这种做人观念的抉择已经上升到国与国这样高的地步时,龚叔会不会依然淡定。

国与国,即民与民,本不分高低(宁凉咳嗽开了)……咳(一般人跟着别人打哈欠,大师兄总跟别人咳嗽),我认为龚叔不会参与到这一类纠纷当中。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之前本来忍不住要对龚叔说说我等刺客的追求,想看看他的反应,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很无聊。

小凉,存在感之类的话题你和我主动探讨过,我认为你是明白了的,炫耀始终不是理性的行为,但你好像一直乐此不疲…小凉啊?

怎么啦,师兄。

有时候平静一下,不要想得太多。因为…我害怕你在重组自己并不全面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是偏见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正确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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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

辜临川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口,倚着门吐着烟圈。

“对身体不好。”大师兄微微一笑。

辜临川没有回答,也没有笑,他举起自己带着伤痕的右手,一边抚摸一边看着上面的狰狞伤口,说道:“他说什么?”

“有意思的是,他说龚叔‘不欲,不嗔,不妄’。”

“没意思,透着一股浓浓的欲望气息。”

“我觉得没关系的,他毕竟还是少年。这种心理说成欲望也并不合适,应该是探知欲吧。”

辜临川抽了口烟,说道:“他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我大概猜的到他的意图。”

大师兄微微一怔,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小凉是个通透的人,不会做幼稚的事情的,老师何必担心呢。”

“最开始我干涉了他的人生,后来我打算让他自由发展,结果他真的走上了这条路。那小子给我说了些人生观的想法, 倒是挺通透,只是……杀人无所谓,他这样杀人就得好好看看了。 我不相信他会跟自己过不去,变成个抑郁的白痴,只是,如果,万一,他真的步了你师祖的后尘,那样未免太悲哀了点。”

大师兄听到这句话里出现的好几个连词,心里叹息道,那样确实悲哀了点。

他给辜临川冲了一杯药,辜临川喝了两口苦中带甜的药,心情这才好了许多,他想了想,说道:“这小子是不是在想,一个坏蛋在死亡的威胁下会悔过人生?”

大师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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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混蛋在死亡的威胁下会悔过人生?这才有鬼咧。”宁凉骂骂咧咧道。他正坐在一个总统套房的阳台上,背后是清晨的阳光和清澈的游泳池,屁股底下是花纹古朴、质地上乘的地毯,前面是简约大方的起居室。

起居室里的一侧有一个玻璃墙壁的屋子,可以隐约听见屋子里的水声,透过雾蒙蒙的玻璃还能依稀看见一个偏古铜色的身体,那人正在洗澡。宁凉进来这里不久,四处看了看,发现卧室里有两个外国妞,从骨架和脸型上看,一个是德国的一个是中亚那边的,他联想到了最近本市举办的经济交流会,这一联想让他微微有些诧异,一是诧异于这个名头是商会会长的中年大叔的手段,一是诧异于手上那份资料的完整程度。这资料是前一星期时宁凉跟大师兄要的,大师兄当时说,这是符合你心愿的毕业礼物,里面是众多校友的心血。

资料上详细标明了这个会长大叔的习惯,比如一个月至少有一次不在家的经历,在外风流;比如他的秘书给他找了至少二十家隐秘的休闲之所,供他玩乐,八成是因为这个男秘书仰慕他;比如他喜欢一个人出去在某某超市给小儿子买奶粉;比如估计这次经济交流会期间这个会长可能去某三个酒店。

宁凉运气还算好,在第二个酒店里便遇到了他。然后便出现了这一幕。

早上时,宁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城市的市中心,心里一直想着大师兄此前说的那句话,“害怕你在重组自己并不全面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是偏见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正确地思考”,这话让宁凉有点迷茫。本来他就有心终止自己的那种杀人行为,这句话让他更加坚定了放弃的想法,可自己还没想明白自己这种行为的对错在哪里,这么快就放弃的话未免过于随意,有点可惜,于是他决定…再杀一个看看。

浴室内的水声终于停下了,一个皮肤挺健康的大叔擦着头发走了出来,宁凉便坐直了身子,戏谑地盯着他。

那人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走向起居室拐角的一个桌子,然后从上面拿起一副眼镜,跨在了鼻子上。

宁凉掩面无语。

“你是谁?!”那人终于喊了出来。

宁凉扶着额头忧郁地说道:“把你那小虫子遮住。”

那看起来四十有余的会长倒也没有显得受窘,只是谨慎地盯着宁凉,一边后退一边用浴巾围着腰。

“玄关锁上了。”宁凉说道。

那会长突然转身,直奔房门,按下手柄,往前一推门却纹丝不动。

宁凉再度掩面:“玄关就是门的意思。”

玄关其实不是门的意思,而是指门口到起居室的一小截过道,此时那个文科出身的会长要是喊一句“玄关不是大门”就显得非常喜感了,然而他喜感不起来,因为那门显然已经被反锁了。

“电子门防不住密码,安全门防不住钥匙,唉,”宁凉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进来后把门锁又拧了三圈,你没钥匙出不去的。”

“你是谁?”会长再次发问,这次他已经意识到了境地的危险,声音带着一丝恐慌,但人已经镇定了下来。

“杀手,来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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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凉说完那句话,就再也没开过口,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放在身侧,然后撑着下巴看着那会长。会长一手扶着门的手柄一手扶着玄关处的小酒柜,僵硬地站了十多分钟,看起来着实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然后他叹了口气,走到起居室里坐到了沙发上,问了几句“你为什么杀我”“怎样才能不杀我”之类的话。宁凉则一直不说话,看得他发毛。

卧室里两个女子逐渐睡醒,宁凉去体贴地给她们打开了门,用德语恭送她们离开这里,然后笑眯眯地返回了起居室,坐到了会长的对面。

会长看得出他不怕那两个女子报警,心想这年轻人要么现在就会杀了自己,要么有把握自己的手下不认识那两个女子,他是个谨慎的人,更愿意相信后者,于是说道:“你怎么会掌握我的资料?”

宁凉终于开口了,说道:“我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可以自己选一件毕业礼物,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走这条杀人的路子,所以选了份文件,里面是一些人的资料。”

“什么人?”

宁凉看似没有搭理他,继续说道:“我应该算是个杀手,但这社会里的杀手,你也知道,都是给人卖命的,我则是自己想杀,所以说起来倒也不是个正经的杀手。”

会长大概明白了眼前年轻人杀人的动机,说道:“我和你有仇,还是你想替别人报仇?”

宁凉又没有搭理他,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杀的人啊,自然是一些很关键的人。各个利益集团、利益链条上里,都有一些节点上的人物,对不对,像你,就是个很关键的节点。”

会长心里越来越慌,具体来说是心跳越来越快,然而他的情绪越来越镇定,大概是明白了自己非死无疑,他征战商场这么多年锻炼出的胆量使他并不惧怕死亡。他也不再插嘴发问,因为已经摸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自说自话的特点,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宁凉刚才的那句话。

这点头倒使宁凉来了兴致,他捋了捋袖子,又说了起来:“啊,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人,即便讲不了什么故事,总能听听我的故事,我还真没这么试过…”

会长大叔内心觉得有些怪异,但考虑到眼前的年轻人也许是个行事诡异的疯子,他只能认栽,于是又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一开始就想的是杀人,因为我发现学了那么多知识,最擅长的还是体能,我杀人如杀鸡……

“杀人是为了什么?嘿嘿嘿,这是个问题,你要知道,有些人是社会运作的利益链条上的寄生虫,杀掉还是比较好,一来替无辜者报仇,二来也能杀鸡儆猴吓唬那些走黑道的泯灭人性的人。我自然知道最根本的问题是社会规则的问题,但那些…算了,再说。反正你这人绝对是混蛋中的混蛋,不管怎么杀都有意思。

“所以说我最近在纠结,杀人确实达不到我想要的目的,起码是某些比较简单的目的,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我可能一开始就没想着杀人……”

会长听他讲了一个多小时,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家伙就是个迷茫人生的小鬼头,不是疯子是什么!

心中悲痛之余,又想到这小鬼有枪又有能力进来,想必不是个简单的小鬼头,于是他再次认定,自己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了。

麻痹的,老婆前天晚上还叮嘱我看看那本心理学的书,就放在枕头边上,早知道我就翻一翻…

他哀叹着起身,彷徨地走到一个小酒柜前,拿来几瓶最好的白酒,然后对宁凉说道:“来,一边喝一边讲。”

宁凉乐得如此,说:“我有故事你有酒么,挺好。”

……

宁凉会喝酒,但酒量不行,所以喝了几杯酒便蒙圈了。

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忘得差不多了。

直到第二天凌晨睡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醉得一塌糊涂。但自己从来没有刻意喝醉过…他猛地起身,坐在床上,挠着头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记忆慢慢清晰起来,他想起自己说着说着开始痛哭,然后会长大叔也说起了故事,自己一边听一边作评价,之后大叔也哭得一塌糊涂,他说自己就是个精明鬼,然后便引用了押沙龙的那句名言,大概是说“理想主义退潮后,谁能想到那些沙滩上的肥胖中年人,身体里埋葬着怎样充满梦想的少年”…然后呢,宁凉记得那大叔拍着他的头骂道“你这小鬼就是个任性的疯子”,在他深以为然地、醉醺醺地点头时,又劝他“趁还能听得进去长辈的话,就多看看书,多见识一些人和事”…谈话到最后的结局好像是不错的,宁凉记得那会长说自己想明白了不少东西,然后…

对!自己是被打晕了!

宁凉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嗯,除了有点饿,没有什么异样。

这会长被自己威胁杀害,到最后却能放自己一马,果然是性情中人——对,资料上也这么说了。

宁凉走出酒店,说不上自己是怎样的心态,大概是又无所谓又有点怪异。不管怎样,他决定放下原来的杀人计划了。

什么计划呢?

不是看着一个坏蛋在死亡的威胁下会如何悔悟,而是去看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会如何选择。

大概看够了,好像没啥意思,那就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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