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时间的记性太差，可能是因为我总相信，未来到现在再到过去，才是人生中时间的正常轨迹，因为在时间的旅程里，时间所见证的，总是由结果追溯到原因，而不是有原因产生了结果。
所以时间不清晰就不清晰了吧，我记得，大概是十二三年前。
故事在那个时候开始。即将诞生的，并不是一个新的存在，但必将是一个新的篇章。
夜色宁静。
一个山林小庙之外的山路上，有两个人。
“真不走了？”身穿黑衣的人觉得好笑，为了确信又问了一遍。
表情如死水的那一个点了点头，说了声“可以了”，他环视几遍四周地形，看着小庙上空那透过云幕的月亮，又点了点头。“风水也不错。”他说道，声音很虚弱。
黑衣人不可置否地歪了歪头，坐在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捏着双腿，试着把体内的血液和气息疏通。腿部的肌肉已经过度使用太久，肌肉一旦放松，便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酸痛感，他用手指来回掐着腿上的穴位和韧带，让肌肉一点一点恢复机能。
晚风凉爽，石头又冷又硬，冷气逐渐钻到了他的屁股里，这不适感让黑衣人越来越不爽，他骂骂咧咧道：
“真他娘的晦气，自古江湖高手一说‘复出’，那就得大张旗鼓一番，好像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老子已经低调到不能再低调了，不就杀了几个人劫了个狱，犯得着被追杀一个多月？”
另一人依旧面如死水，他缓缓说道：“我想不通你的目的是什么。”
黑衣人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道：“你这‘智者’也看不通，不应该啊。我就是想看看这新时代里，是否还会有妄图改变世界的疯子。”
“刺客的那一套，行不通的。”
黑衣人开始左扭右扭地活动筋骨，他摆着奇异的姿势说道：
“面瘫，你得承认，我们这些人的失败并不是因为自身的局限性，我们确实有能力改变世界，只是契机不对而已，”他又伸了个懒腰，说道，“啊……历史主义者们总把历史上发生的大事件叫做‘必然规律’，认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我们不信这一点。而事实是我们是对的，在拉斯维加斯和澳洲唐人街的成效是极其显著的。最终的灭亡，只是因为一次出错的行动而已。”
被叫做“智者”、“面瘫”的人听着这些话，沉默不语，黑衣人笑了声，说道：“当然了，所谓的‘历史规律’肯定有科学之处，当整个社会大势都在转型时，社会不转型都不可能。我们这些人啊，归根结底就是想成为类似但丁、莎士比亚这样的人，想以卑微的个人力量去改变整个世界。这便是我们的疯狂。”
“己所不欲，何施于人呢？”
“没那么夸张啦，我们就算有足够高的思想高度，这个时代又岂会那么容易接纳我们的观念。”
面瘫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预言过你们的失败，败因即是如此。你们毕竟是少数人，如何对抗时代的潮流。”
黑衣人脸上的笑容褪尽，他说道：“说真的，我们的失败并不在于少数对抗多数的实力问题上，而在于‘对抗’二字上。如果我们本来就是一群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彻头彻尾的疯子，我们哪里需要‘对抗’！我们只需要激化整个社会的矛盾，这个世界自然大乱！”他的语气激烈了起来，“我们将会在纷争的乱世里形成革命组织，就像许老头一样，你说能成功么！啊？！”
面瘫再次叹气，他说道：“节哀。就这样吧。”
“真是……”黑衣人瞪着面瘫，咕哝了一句，然后继续做着怪异的姿势，直到他弯下腰翘起屁股，又将双手尽力举高时，他笑出了声：
“噗哈哈哈……没想到面瘫老头被我说的开始心烦意乱了，你不是古井无波么？”
面瘫站在原地，像一根枯瘦的朽木般，一动不动，仿佛丝毫不为这个又贱又痞的姿势所动，他说道：“你变了，查理。”
“废话，那么多人死了，我再不变……哎，你这是在夸我吧？”
“倘若奥古斯丁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欣慰的。”
“多谢。”
面瘫仿佛还有问题，名叫“查理”的黑衣人则做了个后仰下腰，伸展着自己的全身，他柔韧极好地抬起头，后脑勺差不多贴着自己的背部，这样他就可以通过自己的“身后”，即目光穿过自己的两腿间观察到那个面瘫，他嬉笑着说：“你说呗。”
“我猜的不错的话，你会重新建立一个组织。”
“不至于，但必然会收几个学生，高人游历四方，总得有几个学生，也是为自己的后半辈子着想嘛。”
“弟子，何来？”
“我想先回欧洲的家，在那里找找看，再来中国看看。”
“家？”
黑衣人站起身子，说道：“‘刺客’已经消失了，但它的历史和精神永存。我编撰了一部《刺客说》，算是未来的一切后人的根基，哦，有空去我那儿，帮我修订修订呗。”
“可以……为何你再来中国？”
“第一，这是我的故乡。第二，只有这里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是安全的，你既然不走，我总得回来看看你——你这又是什么表情，我给你讲你这瘫子实在不适合用表情或者语气来讽刺别人，你看你这老脸跟树皮似的！”
面瘫的脸有点抽搐，他哪里有过嘲讽别人的意思，他何时有过表情？这黑衣小辈的瞎话功夫太高，喜怒无常又无理取闹，跟奥古斯丁那个老疯子如出一辙。
“第三嘛……”黑衣人摩挲了一下下巴，虽然这时他并没有茂盛的胡茬，他语气轻松地说道：
“因为这个国度没有信仰啊。”
黑衣人站直身躯，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黑夜。
他用英语像吟唱歌剧一般高声说道：
“我给他们光明的温暖与黑暗的真谛，我让他们见证淤泥般的污秽与莲花般的高洁，我让他们敢于亵渎神灵和任何权势，我给他们直面世界的力量与气度！最后，我问他们：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你应该多看看但丁，那样会更加优美一点。”面瘫面无表情地说。
黑衣人的兴致被打搅了不少，骂骂咧咧了一句，他用手掏了掏耳朵，喃喃道“差不多也该追来了”，趴在了地上，仔细听去。
猛然抬头，黑衣人骂道：
“娘的，那些人速度太快！我现在就得撤。你在这里先养伤，这种丛林庙一般都住着些有脾气的道人，他们追来，你应该不会被供出去，供出去也他娘的不怪老子了。”他一边离开，一边急声说道，“我去引开那些人，你好自为之。话我说清楚先，我算是救了你的命，以后你有何事我也会鼎力相助，毕竟你与我老师关系最好。将来我用得到你，你可不能推辞，走了！”
面瘫看着那个袭黑影飞速向山路下方奔去，他想挥挥手，就像从前对自己的老友作别时一样，但他的手却抬不起来。
早在狱中被折磨到濒临死亡的他，若不是这一路被这黑衣人背着，他也许已经死在了路上。
他以前只是知道，那个老疯子有一群小疯子徒弟，他还不曾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一个小疯子便在监狱里出现，背着他从国境外直接跑到了国境内。
这个本与他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背着他，两天狂奔四百多公里！
面瘫的嘴角勾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所以这个动作显得很僵硬。他想起了那个眼中永远透露着智慧光芒偏偏又性格怪异的老奥古斯丁，想起了他的那句“我们这些人呐，为了自己的道义，总是甘愿付出一切”。
然后他艰难地缓慢地转身，想到那座小庙里去。有人在追捕二人，查理已经不顾身死去引诱他们，他必须尽快躲到庙里去。
腿微微一抬，他便无力地跌在了地上，趴在了泥土里。
他极少见地自嘲了一下，心想自己确实已经成一个瘫子。
他手伸向前方，缓慢地向庙里爬去。手往前微微一伸，便是疼得闷哼一下。他的浑身骨头，大半已经被人打断了。
他浑身剧痛，但他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开始涣散，但他笑得很有生气，他已经数十年未有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丢人，不是爬行丢人，而是对自己的求生欲望感到羞耻。不久前他还批判了马斯洛，自认为人的思想永远高于肉体——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写，生理的生存特征不过是基础特征，思想应当是高于一切又基于一切的人性本质，人本身的定义、成长与发展的方向永远围绕着“思想”……相比之下，肉体本身就要卑微得多——可是现在他的思想很快就会湮灭在这短短的十米路途之中了，而他不想让这“卑微”的肉体消亡，他非常想活下去。
他止住了笑容，因为他想明白了自己的羞耻源自何处。原来他一直将“思想”看得高于人本身，原因就在于他的欲望——追求思想境界的欲望。
他觉得自己好笑，又笑了起来，甚至嘿嘿嘿地笑出了声，笑得咳出了血。
他爬着，笑着，吐着血，说着自己的话。
“我和你们的渊源，断不了了……”
“世界……新奇啊，新奇啊……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欲望……”
“那我，得好好看看，新一代的……”
“是不是，还那么……”
“让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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