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顾西凉，又低头盯着那本手工标本册。
上乘的麂皮，柔软又结实地包裹着固形的硬纸板做成封皮，里面各种花卉植物的标本，上面认真地记录着名字、习性、做标本的日期，有些复杂的花，还彩色钢笔手绘了各面的样子。
苏沐暖翻着，发现画和字都在逐渐变好，日期跨度也非常大。
这本手工标本册始于18年前，将整整18年的标本保护在里面。
前几页，都是那时遗留的东西。他们摘的花，写坏扔掉的树叶，用自动铅笔头做刀镂空雕刻的茶叶……
她抬头看看顾西凉，怀疑他们玩的东西，是不是都被顾西凉收起来了。
苏沐暖生出中脊背发凉的惊恐感。
她刚刚产生的怀疑如冰山，向下不断深扎，变厚变大，变成一堵靠她一腔爱情化不开的冰墙——她再没信心相信顾西凉喜欢她。
他看她的时候，看的真的是她吗？
在她不知道时候，有人默默地注视了她这么多年。
册子后面的标本还有很多，他是出于什么的样的心情坚持了十八年呢？
苏沐暖问他，语气艰涩：“你一开始、开始就认出我来了是吗？”
顾西凉沉默，好一会儿才到：“是。在电梯遇到你，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在茶园再见到，我才确定，真的是你。”
“电梯？哦，对，电梯。”苏沐暖呢喃着，她都忘了他们曾经在林伯茶室楼下偶遇过，她甚至没讲过他的脸，他已经听到她声音了，苏沐暖问：“怎么判断是我？因为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听到的时候，就知道是我么？”
顾西凉轻声道：“我一直记得你的名字。”
“一直记得。”苏沐暖咀嚼着这句话，眼神有些涣散，她已经难以再将注意力都投到这个她怎么看都看不厌，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的人身上。苏沐暖不禁快语问道：“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因为我是那个小女孩长大了？”
说完，顾西凉怔住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心脏被揪住了一样，惊出一层冷汗。
她不想在这么纠缠着，一不小心问出了内心的恐惧。
她无从判断他喜欢她的出发点究竟是什么，她对他意味着什么，她的声音对他意味着什么？
可问出那瞬间，她就知道，她已经失去理性的判断力了。
是呀，设身处地地想，当一只黑天鹅出现在白天鹅群中，只是因为颜色就已经足够特别了，特别到，让人忽视它身为天鹅的眼睛、翅膀、叫声、性格……
无需了解，印象深刻。
她的声音，像是黑暗世界唯一的白，白纸上唯一的一道墨，是他打开正常世界的一把钥匙，一个和别人变得一样的机巧。
不管名为“苏沐暖”的那道墨画的是飞鸟、游鱼、虫草还是什么别的，在他眼里，以她为名的那道墨有清晰的笔画，个性的纹路吗？他有仔细地辨别过那到底是一团黑还是一副画吗？
如果，未来他遇到了另外的声音，他的宣纸上出现了另一片墨，当他终于意识到她不是唯一特别的，他喜欢的还是她么？
如果他能听见每个人的声音，他还会爱她么？
因为特别，所以吸引，这种吸引，是爱么？
还是救命的稻草，治病的药呢？
她分不清了。
她发现他也分不清的。
苏沐暖被深深疲倦打败了。
刚刚热腾腾的面带来的能量已经用尽了。
“你真的喜欢“我”么？”苏沐暖不禁道，“我依旧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喜欢“我”么？喜欢的是“我”么？”
她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顾西凉，再次将视线聚到他身上，可眼中已经满是审视和失望。
顾西凉定在原地，后脊生出了汗，“沐暖……”
苏沐暖打断了他，“顾西凉，我不在乎别的，只在乎这一件事，请你想清楚，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想要听见声音。如果喜欢我，就相信我们能克服所有困难，如果你只是喜欢我的声音，”苏沐暖顿了顿，“抱歉，这样的喜欢我不要。”
“沐暖，不是的……”
顾西凉要说什么，苏沐暖放下标本册站起来，“不要急着回答，我现在很混乱，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顾西凉静静地看着她，苏沐暖转开了头。
她不想看他。
顾西凉像被什么重重锤在身上，片刻后，他挪开椅子站起来，沉声道：“好。”
苏沐暖送他出门，一直都垂着头不看他。
顾西凉感到她全身都对他充满抗拒。
“沐暖，我喜欢你是认真的。”顾西凉在门口道别，临别他将标本册递给苏沐暖，努力憋出一个笑容，“这个，希望你能收下，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把它送给你。”
他抬眸盯着苏沐暖的脸，笑容渐渐淡去，语气带了悔意，“要是我们一见面就把它送给你就好了。”
在一开始就解释清楚，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那样的话，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沐暖盯着标本册心却如一团乱麻。
他决定不再骗她，于是一口气告诉她是她忘了他。
是啊，是她忘了。
十八年前的事她该记得吗？
她根本不想要这种只有他记得的负担。
苏沐暖将标本册推还给顾西凉，“抱歉，你说的我都不记得，这不该送给我，太沉重了我不能要。”
顾西凉怔住。
他愣愣地握住扣在他胸口的标本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受伤的眼神都忘记遮。
苏沐暖飞快地收回视线，闭上眼睛。
“很晚了，再见。”苏沐暖关上了门。
她逃也是的将顾西凉和他的眼神关在外面。
他毫无保留时候眼睛太过清澈，情绪单纯地摆在那里毫无遮挡，像不会控制情绪的孩子一样，那么直勾勾地刺进她心底，单纯地让人难以抵抗，像种无声的暴力威胁着、动摇着她，再过一会儿，她也许就会溃败。
但她知道她还过不了心底那一关。
那本标本册承载了太多太重的东西，此刻的她的心乱糟糟沉甸甸的，在弄清楚他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前，她不要接受这种威胁，也不要承受这么纠结不清的重担。
如果现在妥协，只会给未来打上解不开的结。
好一会儿，她听到门外顾西凉平缓的声音道了声“晚安”，脚步声也慢慢消失不见。
顾西凉拿着标本册幽魂一样走向电梯，他目光空洞地盯着电梯，电梯在面前停下，又“叮”地一声缓缓关上。顾西凉看着电梯下去，走向了旁边的楼梯。
一阶一阶走下去，心里的洞非但没堵上，反而扩大地更厉害了。
他坦白了，结果……是这样。
不，他们应该再次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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