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


房间一片死寂。

苏沐暖眨着眼,怀疑自己刚刚陷入了幻觉,或是产生了幻听。

她甚至想要回忆一遍顾西凉的口型,和听到的声音比对一遍唇语。

能听见她的声音?

什么意思?

他不是听不见么?

到底那句才是真的?

顾西凉柔声道:“我先天失聪,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所有人中,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沐暖,就是你。”

苏沐暖被巨大的混乱弄晕了。她睁大眼睛无助地盯着顾西凉。

仔细想,他们相处的很多时候她都是在顾西凉看不见的位置的,虽然她每次看他,他也在看着她。

他们相处地那么正常、自如,所以她才会这么久从没注意到,他其实听不见别的声音。

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不可名状,难以言喻!

苏沐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了,现在看,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好像从没真正认识他。

这么久,他竟然都没有告诉过她。

是她的声音特殊,还是他的听力特殊,苏沐暖不理解。

那么,他们在相识时候,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她特别的声音呢?

苏沐暖不敢细想。她甚至不知道这种特殊是幸运还是悲哀。

苏沐暖脑海中乱成一团,她手撑着下巴,手指微蜷半遮到嘴前,露出她混乱时习惯性的防御姿态,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问顾西凉:“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么?”

她仔细地盯着他。

盯着他的眼睛,五官,全身任何微小的动作。

顾西凉蜷了蜷手指,睫毛微颤,眼神有一瞬间的回避。

苏沐暖脱口问道:“还有,是么?”

顾西凉犹豫了。

苏沐暖浑身戒备防御,让他陷入为难。

如果他说出来,也许会伤害她,可不说,会违背他刚刚答应的不再骗她。

也许,今天不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刚刚的温馨犹如肥皂泡,饭菜的味道尚未散去,肥皂泡的已经破裂。他,是不是应该选别的机会别的时间?

苏沐暖沉声道:“告诉我!”

她内心有些想发笑,他还有多少事瞒着她?还能有比这更让她惊讶的秘密么?

顾西凉道:“我们小时候见过。”

空气再一次凝滞了一样。

苏沐暖怀疑自己又产生了幻听。

顾西凉继续道:“就在茶山上。”

茶山?

什么茶山?

她什么时候去过茶山?

她一点都不记得!

顾西凉抿了抿唇,沉默地拉开工作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推给她。

苏沐暖从他严重看到一丝失落。

顾西凉打开笔记本,那原来是个手工做的标本册。他翻到第一页,问她:“这个,还记得吗?”

苏沐暖没看标本册,她盯着顾西凉,好像抓住刚刚的那丝失落,穿透他的皮囊,就能看到他身体里无底的深渊。

她视线向下,看到了册子里第一页的标本,目光忽得凝滞了。

那是片茶树的老叶。

若只论树叶,苏沐暖看不出有任何做成标本的价值。

但引人注目的是,树叶上用铅笔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小字,“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即使是老叶,想在茶叶上写这么多字,也非常困难,那些笔迹看上去工整稚嫩,写地非常小心。

那是她的字迹。

苏沐暖仔细地辨认着,没错,是她的字迹。

她手指发着颤翻向下一页,透明塑膜下,茶叶的另一面写着剩下的“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右下角,蝇头小字署名写着“苏沐暖”。贴在塑料封薄膜外的标签上写着日期,日期清晰地写着2004年8月2号——十八年前。

18年过去,树叶依旧保持地很完好,脉络清晰,颜色也还是绿色。

尘封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

她刚上学时候,有几年很喜欢在树叶上写字,爷爷让她背诗,她就在树叶上写刚刚背下的诗词。

那时候她用圆珠笔总会划破树叶,就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写。

《上邪》是她背诵的古篇中相当好记的,她写过好几遍。

但在茶叶上写,她记忆中只有一次。

她写这些从不署名,细细看标本上的这首《上邪》,发现唯独她的名字不是她的字迹。

这个字迹,她刚刚翻看过成熟体。

顾西凉童年的字已经初见风骨。

苏沐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拜访顾西凉时送给他的那副画。

茶山,水墨。

她想起来了。

她小时候曾经随着爷爷去过岳麓山的茶园。

那天是假期,爸妈出门了,二叔和婶婶带着苏跖去看牙医,家里只剩她自己,爷爷就带上她一起上山拜访朋友,她在山上遇到一个很好看的同龄的小朋友。

她一进茶园就注意到他,和她一样大的小男孩,穿得干干净净,和调皮捣蛋上树揭瓦的苏跖一点儿都不一样,气质忧郁地坐在树下看画册。

苏沐暖被他吸引了。

她过去找他玩,还教他在树叶上写诗……

“你听得见。”苏沐暖放下标本册,沉声道:“没错,你听得见,如果你是他,你的确听得见我说话。”

顾西凉低声道:“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声音。”

时隔多年,他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苏沐暖时,她牵着苏爷爷的手,隔着老远就好奇地盯着他看,问“爷爷我能自己玩吗?”

两个爷爷忙着讨论画,随口嘱咐着她不要跑远,就松开了手。

她就一振风一样跑到他面前,“你真好看,你也是来这儿玩的吗,你住在这儿吗?”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声音。

他已经会一点唇语,第一次将唇语和声音对照到一起,满心都是震惊地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

一种全新的从未经历过的经验。

一个将他拒之门外的世界忽然打开了大门,“声”如疾风,呼啸而来,吹进他的耳中,吹乱了他的世界。

他凝滞不动的世界,像装在巨大玻璃窗里的水,在那一瞬间玻璃碎开,水轰鸣着奔流起来。

那一刻的震惊,让他傻在了当场,手上的画册掉落又被捡起来,也只是机械地看着,思维全聚在声音上,根本顾忌不来。

他看见童年的苏沐暖蹲下捡起书,稚嫩轻柔的声音念着画册的名字:“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她眼睛亮亮地望着他,“你也喜欢鲸鱼么?我也喜欢鲸!我叫苏沐暖,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她的话像外星来语,是当时的他,以为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迷。

他死死盯着她的嘴唇,将听不懂的辨不出的全都印在脑海里,等待着在某天解开谜题。

那是世界上最难懂的,也是世界上最诱惑的声音之谜。

直到后来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弄懂她那天问他的问题。

时隔多年,他依旧清楚地记得童年时的她以稚嫩的声音念自己名字。

苏沐暖,他在世界上听见的第一个名字。

“苏沐暖。”第一次念她的名字,就像念外语。

他听不到声音,自然不知道自己发声对或不对,说话语调总是奇奇怪怪,要摸着爷爷的喉咙看着他的舌头来找发声的位置。

苏沐暖皱着眉头,似乎是不满他把自己名字念的那么难听。

她鼓着脸,生气地一字一顿地念:“是苏沐暖!苏、沐、暖!”

他重复了好几次,怎么都念不好。

在苏沐暖就要失去耐心要走时,他也开始着急。

他第一次听到声音,第一次交到朋友,在意识过来时,已经伸出双手,捧住了她软软糯糯的脸颊。

他呆了,苏沐暖也呆了,眨着大眼睛迷糊地看他。

顾西凉手指贴着她的脸颊,滑向下巴,咽喉,感到她白皙的皮肤下动脉的跳动。

他念:“苏沐暖。”

苏沐暖点点头,略感茫然,但总算有点开心,总算是念对了,她点头重复:“对,苏沐暖,沐——暖——”

顾西凉捧着她的脸,感受她声代的震动,紧紧盯着她的口型,“沐、暖。”

“苏、沐、暖。”

“苏、沐、暖,苏沐暖。”

“对!我叫苏沐暖!”

幼年的他们蹲在茶树旁,对视着笑地很大声。

她笑时身体的颤动顺着他双手的触感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柔软,鲜活,生动地让他梦回之时几经落泪。

顾西凉一遍一遍重复他第一听见的名字。

她叮嘱他:“要记住,以后不能念错。”

“好!”

“你叫什么名字?”

顾西凉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苏沐暖绕道他一旁挨着他蹲下,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顾——西——凉——”

那也是人生第一次,他听见自己的名字。

年幼的苏沐暖忽得笑了,“好奇怪的名字,我叫暖,你叫凉,我们一凉一暖,一冷一热,冬暖夏凉,我记住了。”

顾西凉一怔,盯着她弯弯的、明亮的眼睛,笑了起来。

*

顾西凉将视线从标本册挪开,盯着和童年一样明亮的眼睛,轻声道:“这世上,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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