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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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为人带去的痛苦,看似复杂,实际上,却又十足单纯。

十八年前,那场名为“绝灭之灾”的可怕灾难,为兽人国“直接”带来的,也“无非”是“单调”的“毁灭”与“死亡”。让痛苦复杂的原因,其实归根结底,还在承受痛苦的“人”身上。

孤独者的痛苦,只在自身死亡的一瞬。它很快就化为虚无,尘埃尽散,无人追忆;但身负羁绊之人的死去,造成的痛苦却能长久地留存世间。它们盘踞在羁绊另一端的尽头,孕育憎恨与恐惧,复仇与逃避,痛苦因此变得不同寻常,直至诞生更深更广的悲剧。

对曾住在毗邻北境之地的洛林而言,绝灭之灾的意义,便是心头上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阴云。

在北境工作的双亲被“恶魔”杀害后,洛林孤身一人,随着惶恐不堪的难民蜂拥南下。他衣不遮体,受尽欺凌。他不明白,为什么遭受了至大之恶的人们,又要以更多的恶互相攻讦。

想要回到北境的人聚成一团,不断和其他难民发生冲突,甚至不止一次地冲撞负责安顿他们的安守府官员,他们复仇的怒火烧不到恶魔的身躯,却率先燃在了同胞和自己的身上。

在几场严重的骚乱过后,洛林所在的难民群死伤了高达三成的人口。冲进安守府,夺来了武器的难民们失去了理智,开始疯狂地互相屠杀。走投无路的洛林没有想到,他没有死在那残暴无情的恶魔手中,却即将被自己的同胞送进万劫不复的死界。

但是他的人生,却并没有于那时终结。

他还记得男人那张粗糙的,布满刀疤的脸。他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峰,尖刺似的头发是上面茂盛生长的密林,而背后的大刀则是盘踞其上的猛虎。他轻柔地拉着自己的手,好像力气只要稍大,就会将自己碰坏一般。

“走吧,侄儿,到我家去。到了我家,有酒喝有肉吃,不用受那么多的苦!”

他拉着自己走出黑压压的难民群。与此同时,洛林亦能感受到身后交织着死气沉沉与深仇大恨的目光。

“嗨呀,不对!你还这么小,可不能给你喝酒——真是糟了糕了,麻烦死了。”

男人忽然挠起了头,露出一脸苦恼的神色。

“家里那些‘磨刀石’忘了收,让你看见可不好,到时候吓得晚上尿床,你叔叔我可不会给你洗被子。还有,老子成天在外面跑班,好像也没什么时间管你的吃食……看来带孩子确实不容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己是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个叔叔?年纪尚小的洛林对洛遥天的出现感到疑惑,但比起整日活在恐惧的支配中,只要是一个姑且还算正常的人,都会选择尚且温暖的家庭。

在洛遥天的家中,洛林逐渐成长。他渐渐了解到,自己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叔叔,竟然在承天者教会官至一人之下的护法。但不知为何,洛遥天却极少与他谈起教会的事情,就算洛林主动去问,也往往会被他岔开,要是还想刨根问底,甚至可能会招来一顿大骂。

“这年头能干的事那么多,怎么人人都想往教会里跳,难道你小子也不例外?”

洛遥天点着洛林的额头,大声嚷道。

“臭小子,老子可忙的很。隔壁铁匠的儿子最近在殿堂打杂,你有什么事就问他去!”

洛林无奈,只好一个人回房看起了书。那隔壁家铁匠的儿子大字不识一个,又有什么问的必要?

就这样过了一些时日。就在洛林渐渐从绝灭之灾的伤痛中恢复时,他却敏锐地发现,叔叔的脸色在近些天来变得越来越差,仿佛每夜都在思虑什么事情。他偶尔起夜,路过屋子的露台,还能看见身负大刀的男人一个人坐在桌边,叹息着对月独酌。

“叔叔,我……我能不能……”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气走上前,坐在了男人的对面。

男人没有看他,似乎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叹了口气,望着如墨城上空的明月。

“你这小子有多大了来着,我算算……嗯,好像也差不多了吧。”

他站起身,举起桌上的盘龙银质酒瓶,爽朗地笑了起来。可洛林借着月色,却分明看到他的笑脸中,藏着一丝极深的忧虑。

两人无言地喝干了杯中的酒。洛遥天放下酒杯,发出一声爽快的长叹。

“你这小子也出息了啊,居然会想着陪你叔叔喝酒——喂,你没事吧?”

“没、没事……”

洛林被那烈酒的味道弄得头晕目眩,嗓子像是发了火一般难受,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起来。洛遥天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可别勉强自己啊。”

身躯魁梧的豹人笑道。

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力上涌的缘故,洛林的记忆变得很是模糊。他朦胧地记得叔叔跟他说了很多话,但眼下他唯一记得的,只有当天明时分,自己从椅子上醒来后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桌上的酒器已被收拾干净,身后的房屋也显得格外整洁明亮,就连饭桌上也极难得地摆上了饭菜。

但它们的主人,自己的叔叔洛遥天,那个将自己从腐臭的难民营中救出来的魁梧男人,却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回来。

……

废墟之上奔跑的青年,忍着遍及全身的剧痛,扭头看了一眼背在身后的狼人。

他曾经许诺要帮自己找到叔叔的下落,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向了与叔叔截然相反的道路。但到头来,却又因为一个几乎同样的谎言,他又决绝断然地背叛了这个将自己视作心腹的狼人,以至于酿成近乎相当于那场灾难重现的恶果。

残月稀星悲而无声。

他看着前方模糊的地平线,惨痛的记忆被渐渐唤起。他该做出什么,才能挽回这已经完全无法挽回的过失呢?或许当初,在一切开始的时候,自己就不该跟着那个豹人走出难民营,而是应该化作一具本该成为的无名尸首。没有和他人建立羁绊的自己,也就不会衍生出如此多的痛苦,诞生出如此多的悲剧了。

回头望去,可怖的罪兽并没有追来的意思。他脚下一转,进了路旁一片树林。树林亦被狂袭的气浪摧毁了大半,但仍维持着一部分的茂密。他伤势未愈,此刻也根本无法继续赶路,只好渴盼着借助荫蔽和夜晚,向残酷做出最后一次的逃避。

他将寒凌小心平放在开垦出的空地上,借着月光和夜视力观察着他的伤势。狼人的伤势较之自己显得更为惨烈,他浑身鲜血,遍体鳞伤的健硕身躯犹如被攻破的城墙,露出了血肉与断骨。

他从未想到这个宛如神佛的男人,会被重伤到如此地步。

可是,现在的他又该怎么办?他不懂治愈灵术,也没有任何能让寒凌转危为安的方法。

我……犯下如此大罪的我,还能献出什么?

我明明有献出一切的觉悟,却什么也做不了吗……

他躲在黑暗中,恐惧,无助,绝望,欲言又止,却又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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