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一坐在铺子外的门槛上，转头看向天井中，只瞧见陈铁匠站在厢房的檀木柜前不知道在翻阅些什么。
他低头继续扒拉着海碗里的肉段儿焖菜，心里却没来由的抽抽了两下，满是酸涩。
把海碗放在膝盖上，陈九一抬头看向眼前暮色里的小镇。
不曾设立宵禁的小镇，到了夜晚也是灯火通明，虽然现在还是黄昏人定，但秋水街上和廊桥的桥市也已经点起了万千灯火。
葳蕤的灯火与黄昏的余晖交织成一片昏黄混沌的画卷，好似水墨画中被滴上了一颗水珠。
糕点的味道和淡淡的松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一派祥和的市井气象。
就在这时，从廊桥上走下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吸引了陈九一的视线。
走在前方的中年汉子身穿黑衣，面容棱角分明，嘴唇周围是稀疏的青厉胡茬，而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长得活像一个瓷娃娃的青衣小童。
黑衣汉子正是从青殃山远道而来的赵晋甲，他身后那个正在嘬手指的青衣小童则是童潼。
此时的童潼眼巴巴的望着身后廊桥上兜售糕点的摊贩，那些案板上的各式糕点都忍不住让她口齿生津。
跟在赵晋甲的身后，童潼是一步三回头，实在想的急了，就嘬嘬自己的手指。
陈九一远远的看着这两人，而走下廊桥的赵晋甲和童潼也刚好看见坐在铁匠铺门槛上的陈九一。
不出意外的，童潼见着陈九一手中满满当当全是肉的海碗，两眼放光。
而赵晋甲看向陈九一的目光却有些不同，他发现这个少年竟然有两境的修为，而且没有被小镇内圣人的规矩禁制所压制。
但他脸上的惊异神情只是一扫而过，随后便拉着童潼的手向秋水街的客栈走去。
“赵叔，咱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童潼看着两侧兜售吃食的摊贩问道。
“去客栈，歇脚。”
“那咱们嘛时候，可以吃晚饭呀，肚子已经饿的咕噜咕噜叫了。”
“你刚刚不是才吃过吗？”
“可是它又饿了……”童潼指着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继续问道，“咱们从山上来这儿，到底是干什么呀？”
“来挖土。”
……
另一边，陈铁匠将那本纸张早已泛黄的剑谱放在了袖中的包袱里，随后左手端着粗瓷大碗，又走回了铺子门槛上坐下。
“再不吃就冷了。”
陈铁匠望了陈九一手中的海碗一眼，夹起一块肉段放进嘴里说道。
陈九一“嗯”了一声，但仍然是端着碗在发呆，心里想的全都是今日初早李青还对他所说的那些话。
在甜水巷的老城墙下，李青还将小镇的部分秘密和陈铁匠所做出的决定全都告知给了陈九一。
当然，陈铁匠会在斩龙之日替代他化作刀刃赴死这件事也包含在其中。
第一次，陈九一发现自己这个师傅原来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打铁匠。
可当他知道这些事情之后，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了。
一时间，酸涩和悔恨充斥在陈九一心头，鼻头一酸，眼眶也随之湿润了。
“师傅，我……”
陈九一方才开口，他的话就被陈铁匠打断了。
陈铁匠依旧是捧着粗瓷大碗，看向面前的街景和渐落的黄昏道：“李青还都将这些事告诉你了？”
陈九一沉重的点点头。
在李青还看来，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真正经历面对了，那样才能得到心境上的成长，而不是永远做被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师傅，你真的会死吗？”
陈九一执拗的问出一个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的问题。
“哈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会死的。”
陈铁匠回答的无比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
“那会有意外吗？”
“不会。”
随后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思付了片刻，陈铁匠伸手从袖包里拿出了那本剑谱，递到了陈九一面前。
看着眼前古书上的剑谱二字，陈九一有些愣住了，他接过剑谱，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本剑谱上记载了我墨家所有的铸剑法门和心得，当今天下的六大名剑，其中四把就收录在其中。”
提起剑谱和墨家，陈铁匠的脸上不经露出了一抹引以为豪的神色。
但随后他又说道：“但我给你这本剑谱，也不是想让你以后就像我一样成个铁匠师傅，就算做我最后留给你的念想吧，如果必要的时候，这本剑谱也是能卖的，但你记住，只有前三卷的法门和心得可以卖，后三卷怎么也得烂你手上，哪怕你对铸剑毫无兴趣。”
陈九一微微颔首，默默看着手中的那本剑谱，当年对它如何感兴趣，冒着挨板子都要看上一眼，但此时这本剑谱真正交付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却不想要了，他只想这本书永远留在师傅的手中，他在之后的某一天趁着师傅不在，偷偷去看上一眼，然后再挨上一顿板子。
如果有这天，可惜没如果。
“如今你已经是二境了吧，也算是踏上了上山的路了，”陈铁匠很是欣慰的赞叹道，“李青还是个很不错的师傅，东胜神洲的老剑福地也是这天底下最适合你的去处，在不久之后你就会走出小镇，届时你就能真正看看这座天下和山河的远阔。”
“师傅，为什么你当年一定要接下这个烂摊子，这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一定非要是你。”
在生活担子下早早心智成熟的少年久违的说出一句固执话。
陈铁匠微微笑着，拍着陈九一的肩头说道：“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若是今后你也达到可以帮助他人的高度，遇到事情想的不能只是为什么是我，而是为什么不能是我。”
说到这里，陈铁匠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这是一桩许多年的约定，而不久后就是师傅去履行约定的时候。”
陈九一紧咬牙关，使劲儿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那天甜水巷中李青还所说的话又浮上心头，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李青还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师傅是这座天底下最守信的人。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比生命还要重要，比如守信和道义。
夕阳彻底沉没在西山之下，夜幕里的街市依旧嘈杂繁华。
铁匠铺的门槛上，一老一少并肩而坐。
“再不吃就冷了。”
须发花白的老铁匠轻轻拍着少年的头顶道，像几年前敲打他那样，只不过这力道轻了。
捧着海碗的少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那两行清泪，他将脸都埋进了碗里狼吞虎咽。
也将那两行眼泪都藏了起来，只有自己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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