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燃烧的村庄

弗兰德觉得自己的运气糟透了。

作为一名炼金术士,今年年方十四岁的弗兰德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着自己的老师在大陆上四处游学。虽然大部分人——包括他的父母——都认为他的老师是个老骗子,只会放烟花爆竹的戏法,但是弗兰德仍然坚定地认为,他的老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士。别的炼金术士热衷于追寻金子和灵药,多么俗不可耐。而弗兰德的老师,在东西大陆间游历许久,只是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寻找世界的真实。”

看看,多么伟大!多么热血!多么……多么的令人振奋!

但是现在,少年蜷缩在一堵破墙后面,心里只想狠狠地一拳打在这个老不死的的脸上。

这是他们从瑞兰德王国出发的第七天。老头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拉着他跑到了克鲁德王国风来山南部的一个村子里,丝毫没有想过克鲁德地区的混乱局势。

弗兰德其实很是有一些疑虑的,毕竟瑞兰德的艾肯伯爵和克鲁德的卡穆伯爵的军队正打的不可开交,而夹在这两方之间的这些村落并不安全。

但是老头当时为了壮他的胆,夸下海口,说即便他们陷在千军万马里面,他也能把他安全地带出来。弗兰德也就信了。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个村子。老头和当地的村姑打情骂俏了半天,找到了一个据说是远古时候瑟姆帝国留下来的遗迹。

这些都没有什么所谓。弗兰德想,反正这也不是这老头第一次发情了。他做学徒的这几年见得多了。

然后,就在少年百无聊赖地等待老头的时候,大地突然震动了起来。没有见过骑兵集群冲锋的弗兰德吓得跌坐在地上——这个举动救了他的命。一排箭矢齐刷刷地飞过他的头顶,少年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树林子里,满心以为他不靠谱的老师会来救他。

正当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的时候,他透过树丛,看见他的老师从遗迹里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开了一个任意门,用一种比兔子还快的速度跑掉了。

弗兰德欲哭无泪。

少年在一棵低矮的灌木下面缩了半天。村子里传来男人的惨叫声,刀刃切割肉体的钝响,火焰的波杂声,孩子的喊声,女人的哭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士兵的响亮的大笑声。最后,一切慢慢归于寂静,只有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歌唱着,不知道它是痛苦还是庆祝。

弗兰德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头,觉得下一秒可能就有雪亮的马刀把他的脑袋剁掉——其实他深绿色的外袍在这种地方简直和隐身没什么两样。士兵们都很忙,没时间去管村子附近的森林里有没有漏网之鱼。这也是为什么倒霉的少年在这棵倒霉的蓝浆果树下面藏了将近一天都没有被发现的原因,可惜他自己不知道。

佩罗走完了他一天的长路,驾驭着闪烁无限光芒的车子——太阳——慢慢走回到地平线下,血红色的光芒仿佛和地上血红色的火焰溶化在一起,将极目所致的一切全都染成了血红色。被吓得半死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他倒是想在这里躺一晚上,但是有一种人类都会有的本能叫做饥饿驱使着他去村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风之月的蓝浆果树压根不结果子,弗兰德也很绝望。

即便被骑兵搜刮过一顿,总会有一点残羹剩饭留下来吧,他们又没法带太多辎重。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像做贼一样,少年偷偷摸摸地溜进血红色的村子。在村口,少年想,进去一定能找到吃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擦了擦口水,慢慢走进村中。

然后,弗兰德就吐了。

村口是一个小广场——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艾肯的骑兵们似乎很享受追逐的乐趣,全村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这个广场上,而地上能辨认出来的碎块里没有大于二分之一个人的。

如果是听到这个消息,弗兰德会表现出一个学徒的正义感;如果是看到这个场面的魔导影像,弗兰德会写一篇关于战争中的艾肯军队为何如此没有人性的论文。但是,当亲眼面对这幅场面,焦臭味和血腥味扑到鼻端的时候,弗兰德只做了一件事。

他拄着广场的柱子,大吐特吐。吐完了早饭吐午饭,吐完了午饭吐胆汁,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少年仍然干呕了很长时间。从另一个角度讲,这其实也是解决饥饿的办法之一。

他现在的确不饿了。

但是他明天会饿,明天的明天也会饿。那个死老头不一定来找他,必须找到食物。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倚着一堵破墙的缘故。他已经看到了那堵墙旁边挂着一串香肠。等火势小一点,他就可以走进去,然后把香肠拿走,然后溜进森林找一条小路,然后就可以回到瑞兰德,然后让那个可恶的江湖老骗子见鬼去吧。

少年恶狠狠地想着。

火渐渐熄了,弗兰德站起来,左脚刚刚跨出去,面前的小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少年立刻弯下了腰,慢慢地从侧面走过去。他刚刚来的时候火势太大,这堵发热的墙把院子里的场景遮的严严实实,而燃烧的声音也阻隔了大部分低沉的叫声。没错,少年可以确定这里之前一定有过低沉的叫声。

面前的场景很微妙。一个穿着瑞兰德军装的壮汉占据了绝大部分视界,比他的肌肉更显眼的是他胸口插着的那把柴刀。以弗兰德的医学知识,他绝对已经死了。

壮汉身体压着的,能清楚地看见,是一个小女孩,大概比弗兰德小两三岁?这个问题大概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也已经死了。

而且死亡时间显然比壮汉要早很多,她胸前那个致命的伤口早就不再流血了。

最后,这幅画面里唯一活着的,在不断地喘息和颤抖着的,是一个少年,弗兰德估计他和自己应该差不多大。粗布衣服,中等身材,透过卷起的袖子和裤脚能看到精壮的肌肉,皮肤是在西陆很罕见的黄色。

当然还有野兽一般的警觉性,因为在弗兰德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少年也已经把头转向他。那是一对怎样的眸子!深不见底恍如通向深渊之井,又纯净凌冽仿佛极北苔原的寒冰。弗兰德不禁寒毛倒竖。下一刻,在他孱弱的动态视力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个少年已经用一把双手大剑抵住了他的脖子——剑上艾肯的徽记清晰可见。

“你是艾肯的士兵?”少年低声问,声音和外表不符的稚嫩。

“显然不是。”弗兰德的冷汗簌簌流下:“我只是不小心来这个村子里借宿的可怜人。”

“你居然没死。”握剑的手仍然没有放松。

“我运气好,在被发现之前跑进了林子里。”弗兰德看着少年把剑从自己的肩膀上架下来,拖在身侧,才发现脖子上已经有一道浅浅的血口。

少年费力地将大剑插回鞘里,头也不回地说:“你如果真的只是外来的客人,就应该快走,这里已经没有村子了,同样也不会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如果你继续留在这儿,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

弗兰德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但是矮人的古语说的好:‘肚子饱才能挥锤子’。说实话,我快饿死了。既然我是这个村子的客人,能不能让我在它的死亡之际填一填肚子?”

“可以。”少年忽地回过头:“先君留下的习俗,克鲁德人永不怠慢客人。”

弗兰德长长出了一口气。两人正要再说什么,远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少年二话不说将弗兰德按倒在地上,然后他自己也趴下了。

从村口的方向上传来了喊声。这声音并不悦耳,仿佛一只求偶失败的公鸭子:“鲁滨逊!鲁滨逊!你这个肮脏的恋尸癖,变态的萝莉控!部队马上要出发了!没时间留给你玩了!你他娘的究竟在哪?”

少年低声说:“艾肯的斥候估计是回来了。”“那怎么办?”弗兰德略带慌张地问道。“先看看情况,再跑不迟。”最后,那个男孩如此说,两人微微调整一下身体,用更隐蔽的姿势藏在院子逐渐熄灭的火光中。

马蹄声渐渐近了,清晰的哒哒声散落在路上。只有一骑,弗兰德想。那个骑手很快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是一个衣衫不整的骑士,连双手大剑都没背,一只手握着一把瑞兰德制式军刀,另一只手松散的握着缰绳。他眼中的戏谑还未散去,显然认为那个叫鲁滨逊的士兵正在进行他自己的娱乐。

然后他就看到了仍然没有倒下的大汉的尸体。几乎就在这个时候,弗兰德看到少年从地上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一跃而起,以一种惊人的敏捷,把那个骑兵从马上拽了下来。骑兵手里的制式军刀慌张中刺进了马背。骏马一声痛嘶,撒开四蹄跑远了,剩下两个人滚做一团。少年的力气显然不如那个士兵,即便倒霉的士兵从马上跌下来的时候在地上摔得满脸是血也一样。这场角力很快出了结果,少年被按在地上,两个人的双手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但是成年人更胜一筹,少年的脸憋得通红。

士兵带着残酷的笑意看着快要窒息而死的少年,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他猛一回头,眼角的余光中,一个灌满了深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子砸到了他的头上。

男人失去了意识。与其说他是被砸的,不如说是那个瓶子里的东西对他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效果。

少年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晃晃头,走到院子里那把双手大剑的旁边,举起大剑,剁了下去。

士兵的脑袋滚到一边。

“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弗兰德说。

“我好歹也是个炼金术士,虽然是跟一个骗子学的手段。”弗兰德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接下来很可能就是一整只骑兵小队来找我们了。”

“好。”少年跨过士兵的尸体,将死掉的大汉搬开,从地上的女孩手里,扯出一条一个角已经被烧焦的,针脚显然很细密的,黑色的,长长的亚麻围巾。他把围巾围在脖子上,走进废墟,将一些东西打了个小小的包裹。弗兰德默默地摘下那串表面已经黧黑的香肠。少年很快从烧塌的院子里出来,背着一个包裹,穿着一身旅行用的短衣短靴——和弗兰德的装扮差不多,手里拿着一篮面包和乳酪,递给弗兰德。他将两个士兵的尸体叠起,用双手大剑刺穿了他们的胸腔钉在地上。然后把女孩的尸体拖出来,找来木柴将她盖住,一把火点燃。

“艾肯将会付出代价。我发誓。”少年对着燃烧的火堆,低声地说,低到弗兰德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两个少年离开了村子。

在离村子不远的森林里,一棵大树上面,弗兰德和少年完成了这一天最后的晚餐。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双月女神中明亮的苏菲娅将她慈爱的目光投向了大地。

弗兰德打了个饱嗝,说:“谢谢你的招待。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如果你实在没有地方可去的话,就陪我给那个老骗子当学徒去算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但是我去哪里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

弗兰德摊开手:“好好好,我知道你情绪不太稳定……”没等他说完,少年抬头看着他,说:“这里离大路不远,明天天亮你沿着我画的路标就能走出去。我先走了。”弗兰德惊愕地看着他:“你……”少年已经跳下了树。“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弗兰德从枝叶间探出头来喊道。

少年回过头:“我没有名字。”

“你是秦人吗?”弗兰德追问道。

“曾经是。”无名的少年挥了挥手:“再见。”消失在林海里。

弗兰德叹了一口气,缩回脖子,在树叶和枝杈的环抱间,默默地闭上眼睛,直到睡去。

群星历1037年,在耀光内海,秘银之城坠落,法师流落到大地上;遥远的东大陆上,大秦将混沌眷属赶进了大海,统一了东大陆北方;西陆上,提尔的教宗保罗十五世驾崩,提尔的教会随即分成三派,再加上其他神系的教派的推波助澜,开启了史上最大的宗教战争。与这些改变历史的事件相比,大陆南部的两个国家的边境摩擦,似乎上不得台面。那些死掉的农民和猎户,连他们自己的领主都不会记得。他们是历史的孤魂野鬼,潜藏在每一页史书的背面,连哀嚎声都有气无力。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记得,那些血和火,那些断肢和血肉,那些得意的笑容和凄厉的哀嚎。马上的杀人者和马下的被杀者,都是一样的生命,没有人有平白无故夺去他人生命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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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铁甲长枪破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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