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息鹤轩到车库发动自己的车子。他和基米一样喜欢公共交通，但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南区的私立医院，不仅路途遥远，而且没有公交系统直达。息鹤轩之所以选择那里，是因为它承诺充分保守每个患者的隐私，而且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息鹤轩无法查询到一星半点有关这家医院患者的信息。当然，安全的代价就是无比高昂的费用；这里不接受公共医疗保险项目——即使是商业保险，在这里生效的也是寥寥无几。为此，息鹤轩要差不多搭进去自己三年的薪水。
为了不留下一丁点痕迹，他只得这么做。赵溪说过，为了重要的信息，这些钱永远值得。
上官镜雪已经在路边静静等待。她黑色的连帽羽绒服下缘露出一截里面的红色格子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裤脚藏在厚实的马丁靴里。听到车子的声音，她转过头，褐色棉线帽子边缘露出的发丝拂过因为寒冷微微发红的脸和领口的围巾。她这次没戴眼镜，头发也从之前的酒红变回纯黑色；长度亦自腰际缩短至刚刚过肩。
他继续减慢车速，让车子正好停在她旁边。待到车门滑开，上官镜雪很快速地坐进来，背包抱在身前——它看起来比之前要轻了很多。
随着车子再次发动，安全带弹出来扣在上官镜雪身上。她拿下帽子，理顺头发，接着舒一口气。虽然脸上仍旧不见笑容，但至少表情较之前轻松很多。只要经过今天的检查，医生就可以提取细胞进行肢体再生培育。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迎来全新的生活；之前组织中的特殊性让她没有与正常社会生活脱节，完全不用担心无法融入新环境。现在，她只需要一些时间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
“要不是那个，我都没认出你，上官。”息鹤轩目视前方。路上车不多，但是他驾车从来都小心翼翼，“才几天没见。”
上官镜雪知道他指的是背包。她低头看它——呵，陪伴多年形影不离的老友。“身为联邦的少将，我不相信你的眼力会差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过是想回到原本的模样。其实你没必要送我去医院
，这只不过是个小检查。”
“这样子也很适合你。但是不戴眼镜没问题吗？”
“我视力很好，那是平面镜。”
息鹤轩笑起来。尽管外表有了变化，他旁边的还是那个心直口快的姑娘。“确实没必要，只是想找机会多聊几句。毕竟我们能聊天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
“很不巧，我没这个想法。”上官镜雪头扭到另一边。车子驶入立体交通网，天依旧没有放晴，这座巨大的现代化钢铁丛林的背景始终还是一片没什么层次感的黯淡灰白。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继续留在这儿还是到别的地方？”息鹤轩仿佛没听见上官镜雪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
“毕业之后去水星。”姑娘望着外面，语气默然，“谢谢你让我去读书。”
这让息鹤轩有些意外。他没期望得到对方的回应，至少不会这么干脆；其次是她的目的地——作为一颗只有二十多年开发史的星球，水星现在几乎仍然一片荒芜，极少有人会主动要求去那种环境极其恶劣的地方工作。
“想不到你会告诉我。不过你竟然打算选择阴影区……你是认真的吗，上官？”
“呵，省得你无聊去调查我的行踪。”上官镜雪微微眯了眼，不屑地笑，“当然是认真的。这个新身份到那里找一份工作应该不难，我也不介意从基础开始做起。”
“这是你的自由，希望你能生活得快乐——米菀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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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人等候区待了两个多小时，息鹤轩不知道第几次站起身，在满是消毒剂味道的屋子里活动身体。
已经临近中午，上官镜雪的检查仍没结束。这令息鹤轩满心不解：根据自己所知，断肢再生虽然价格高企，但技术早已成熟。术前检查和取样通常会在四十分钟左右完成。而上官镜雪已经用掉将近三倍时间还没能从检查室内走出来。
他想去一探究竟，但是醒目的标记提醒他不可能。现在唯有耐心等待。
又过去十几分钟，上官镜雪的身影出现在息鹤轩视线里。她的脚步却不轻快，走路似乎有些飘飘然。脸上也没有息鹤轩预想中那种兴奋表情。待她走进一些，息鹤轩看到她发红的双眸仿佛失去焦点，只流出失神和迷茫。
姑娘紧闭的嘴唇在颤抖，她在息鹤轩右边隔开一个空位坐下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息鹤轩知道一定发生了意外，靠过去。他刚坐到上官镜雪旁边，就听到她耳语般的微小声音，但却是命令的语调：“你先回车上，让我静一会儿……等下去找你。”
息鹤轩点头照办。他清楚如果继续待在这，上官镜雪可能下一秒就会发作。他来到车库靠在车边忖度，问题十之八九无可弥补，这也解释了为何她会接受了那么久的检查。这种罕见的情况究竟是什么，只好等待那个姑娘来解答——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医生绝不会向息鹤轩透露检查结果。
分针转过一百八十度，那个息鹤轩期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嘿！”
他转过身，上官镜雪隐约带着泪痕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她眯着眼睛，笑得非常勉强。看到息鹤轩转过来，她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左手，对他轻轻摆动。
想不到再一次看到她的笑，居然是这样子。
“嗨。”息鹤轩象征性地回一声。他欲言又止，不知道眼下是否应当开口。上官镜雪无声地走到另一边，背对着息鹤轩靠在上面，两只手都放回口袋里。
“检查失败咯。连医生都觉得意外。他们又做了第二次和第三次检查，结果都一样。”她的声音飘过来，从容得让人觉得寒冷。接着两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无奈干笑，“不仅创面收到污染，DNA也受损了。根本没办法进行再生培育。但也有个好消息，目前来看对寿命影响不算大，他们说我活到一百岁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口叹息。
“问题的来源医生们不清楚，这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他们怀疑是我的仿生义肢有问题。我知道你有办法可以帮我检查着玩意儿——但现在我不想这么做。知道结果只会让这糟糕的情绪更雪上加霜。”
“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上官。”
“这跟坚强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我还想好好活着而已。”上官镜雪拉开车门，“我们可以回家吗？这地方开始让我越来越心烦意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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