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木叶

接着走出来的是一位女神。

她没有乘坐任何坐骑,打着赤脚,缓缓步出林中,走到河岸斜坡上。

她的身量,也不同于三尺长短的河神、山神,而是比普通人类还要略微高大一些,但是身姿袅袅婷婷,腰肢柔若无骨,人类的妙龄少女也没有这样美的姿态。

她一身白袍,头戴花冠,面容三十上下,并不顶美,可是轮廓柔和细腻,给人无比的舒心和亲切之感。

她轻盈地走出树林,一扬手,河神肆完身上的藤萝悄无声息开解、滑落,玉手一翻,一瓶一模一样的“百花酿”又出现在她手中,她把那瓶身上的草绳儿往红鱼背鳍上一挂,转头朝山神、河神一人看了一眼,无奈道:“这不就行了么?有甚么好争的?”

山神河神互相看看,眼神中还是充满着不服气,但却都没有发作出来,而是乖乖低着头,两人又同时将视线聚焦在女神身上。

织女这厢看到这位神通广大的女神一言而解纷,真是好生神奇,正待开口,只见女神已朝他们行将过来,笑容可掬道:“小兄弟,小妹子,让你们见笑了。——看到他俩这个样子,想必会对偶像之类心生幻灭吧?”

织女一天之内见识了远飞鸡(的毛)和明月岭这边的三位神仙(虽然看似不是什么大神),肚子饿也忘了,兴奋起来,飞快地答道:“不不不,偶像也是人嘛,我织女才不是那种见了偶像吃饭拉屎搞对象就呸人家一脸的神奇生物呢!大鲸鱼、小萌萌也不是,对吧?”

她用肘碰碰两人。

石鲸粗声粗气道:“他们是此地的神,又不是俺的偶像,俺都不认识他们。”

李萌萌一蹙眉,一摊手:“我只觉得神也好难做呢。”

女神接过这话头,叹气道:“是啊,别看他俩现在这样,一万年前肆完的身体可是有三百丈长,逸童的身子也有八百里粗,九千尺高。”

“哇——噻。”三个小孩惊呼。

女神又摇摇头:“就是百年前他们也还有我这般高大,唉,沧海桑田,这百年来知晓他俩姓名的人类是越来越少了,供奉他们的人也只剩下城市边缘荒村野店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的身子也越缩越小……”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这样缩下去,万一有天缩得彻底没有了怎办?”织女问。

一旁山神河神听到女神诉说他们的过去,都默然无语。

女神叹道:“也不能怪人类刻薄无情,也是他俩自己不争气,不懂得争取,成天只晓得玩!”说着瞪了二神一眼。

瞪得他俩缩了缩头。

女神道:“你们知道城里的大神为什么强大吗?”

石鲸道:“因为信奉他们的人多?”

“为什么信他们的人多呢?”

“这……”

“其实呀,城市保护神比起自然神灵来还是晚辈,他们不过几千年,有的才几百年。但他们有组织,有等级,次序井然,不像我们一盘散沙。”

李萌萌插口道:“女神您是——”

女神嫣然一笑:“我叫木叶,是这林中的树灵。”

李萌萌点头道:“木叶女神庙我们城里也有一两间,虽然信的人不是很多,我听我爹爹说,主要女神您长的位置很独特,好像刚好在什么‘生机’‘命脉’上,所以城里的法师依然要保留您的一席之地。”

木叶女神道:“我这样的情况是极少极幸运的——许多自然山川、草木、鸟兽昆虫神灵都已经悄无声息死去了,因为人间已不再需要它们的神力。城市神——正神们,统辖着乡村都市,日月星辰,自然和人类法则,他们体系完备,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高效,我们这些旧日的神灵望尘莫及了。”

织女道:“不要这么说嘛,这些年我走过不少地方,我们西蜀峨眉山上,妖族师父们都还供奉着各自的种族神明呢,比如猴神、熊猫神什么的……我们人类也有赶这种时髦的,年轻人都喜欢亲近妖族,拜拜他们的神仙。”

木叶女神微笑道:“那看来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咯。也许只是在我们宁州,旧神的日子才比较难过?”

织女皱眉,她当然没说,西蜀与世隔绝,风化速度也较中原来得缓慢。

木叶摆摆手笑道:“罢了,不谈这些枯燥话题了,三位远道来此,今日又风和日丽,天清气朗,不如到寒舍一叙如何?我们这荒山野岭,许久没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造访了,山水都很寂寞呢。”

——听到这样的话,还能说什么?

——三人听木叶女神讲述神灵的故事,原来这般凄凉忧伤,心中都生起同情和亲近之意,这时听到这样诚挚的邀请,简直不像发自神灵,而是出自有血有肉、生命短暂的活人之口,教他们怎能不动容?

——(何况他们肚子早就饿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

“你俩也来。”木叶对河神山神说道,嫣然一笑,“百花酿正好用来待客,独个儿享用多没意思呢,再好的酒也只喝出土气息、泥滋味来。”

“嗷。”两位刚刚还争得你死我活的人(神),此刻偃旗息鼓,一个乘着鱼,一个骑着豹,走在前方引路,织女、石鲸、李萌萌三人跟随在女神身后,也昂首阔步往山林深处走去。

入山愈深,山路愈曲折,林木也渐渐茂密起来,逐渐遮天蔽日,山崖间飞湍激流蜿蜒,水声淙淙,而明月河则在路傍大树枝叶后时隐时现。行了一阵,织女等人来到一带松林,三位神人停住了脚步。这里地势较平,松柏参天,直入云端。织女等仰头望了一望,都不禁惊叹出声。

“这些树都是传说中的天梯么?”

“哗啊啊,不愧是神仙姐姐居住的地方。”

“哦对了,木叶大神,这座山真叫‘张山峰’吗?”

…… ……

女神听了他们咭咭呱呱好奇的言语,不以为忤,微笑答道:“天梯?这可差远了,这座林子是我的‘行在’,我管它叫‘正成宫’。——这山当然不叫张山峰啦,你们打哪儿听来的这么古怪的名字?”

织女闻言瞥了瞥李萌萌,又瞅了瞅石鲸。

木叶女神向上招了招手,几人跟随她的动作,只见松林上部密密实实的白云逐渐朝两边分开,一座缀满花藤、宛如鸟巢般轻盈的树屋从云后显露了出来。

“这是我的‘卧云轩’。”女神盈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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