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于是在德考的提醒声后，弗妮依然和预想中一样跌倒了。她扶着桌子想要撑起身体，然而不知为何，弗妮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些麻软。
好在一旁的德考在提醒的同时就已经站起身，抓住弗妮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女孩胳膊上的肌肉在颤抖。
另一边，对于弗妮来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胳膊的一举一动，但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虽然状况持续的时间很短，但弗妮早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弗妮的父亲得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比这严重得多。
“怎么了？”德考开口问道。
弗妮摆了摆手：“没，没怎么啦。没站住而已……”
然而德考没有就此罢休，他爬起身，站到弗妮旁边。
“是不是感觉肢体有些不听使唤？”德考用尽量直白简单的话问道。
惊讶的神情只在弗妮的脸上驻留了一瞬间，随即她朝着德考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躲开了德考想要帮助自己的手。
女孩脸上的表情都被德考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毫无防备的、一闪而过的小动作从来瞒不过德考的眼睛。
“弗妮小姐！”德考突然提高了声音，把急于离开的弗妮吓了一跳，“我的想法可能有点太过冒犯，但希望您能够听一下。”
弗妮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德考严肃到有些骇人的表情。灯光之下，她还能够看到黑人脸上若隐若现的泪痕，有些奇怪。她歪着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还带着些许紧张。
“我怀疑您可能患有ALS。”
“那是什么？”尽管有着不安的直觉，但弗妮的语气依然平静。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一种会导致身体上的肌肉萎缩的疾病。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很可能会快速恶化。”
弗妮的脑海里浮现起父亲得病时的记忆。她还记得，父亲手脚越来越僵硬，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躺在病床上僵如朽木的父亲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父亲最终死于呼吸衰竭——即使是最出色的蕾凡蒂尔医师也没能保住他的生命。最后父亲那因缺氧而胀紫的面庞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件事有空再说。”弗妮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拒绝了德考的好意，快步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德考，嘴角轻翘，“请回吧。”
德考的眼神让她心头一紧。那双在灯光下闪烁的黑色眼睛仿佛混合着一万个宇宙。焦急也好，关切也罢，却让女孩本能地躲开了。
德考看着弗妮关上房门，却没有着急离开。
“弗妮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去火源基地进行一下检查。”德考对着房门加大嗓音，自顾自地说道，“如果真的是ALS，还是越早处理越好。祝您演出顺利，先告辞了。”
看得出弗妮并不想回应自己，德考站起身，他关掉唱片机，将电源留在桌子上，整理好耳机线，然后起身离开了。
几近傍晚，天已经有些暗了，拉克夏克的街市却依然喧嚣。此时距离歇市还有一段时间，除了弗妮的调和店关门之外，其他的店家甚至已经点起了灯。
又一辆轨道车从街道上驶过，他叹了口气，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他凭直觉看过去，发现调和店隔壁的一家杂货店的门口，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正在打量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敌意。
德考感到有些尴尬，只好微笑着朝她点了下头，然后快步离开了。德考没有去下街市等待弗妮的演出，他需要提前查询一下医疗中心的情况——没人知道火源基地会不会允许梅塔法尔斯人进入医疗中心进行检查。尽管有过先例，但毕竟那次开放带着更多的政治成分。不过不论如何，德考都想要帮助她。
他恨死ALS了。
在德考所不知道的屋内，弗妮靠着卧室的房门，直到听见德考关上店门的声音，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回想着刚才德考的表情，她很清楚自己刚刚的所作并不妥当，但她又忍不住拒绝他的好意。
哪里是什么拒绝，不过是逃避罢了。
究竟在害怕什么呢？弗妮一遍遍地拷问着自己的内心。是害怕什么ALS？还是害怕受他人之惠？对于弗妮来说，后者占的成分更大一些。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接受帮助的人。从小的经历让弗妮已经接受了太多了的无私与援手，对于这种事情总是诚惶诚恐。她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她宁愿去无私地帮助一千个人，至少那样做她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如果明天德考真的来带自己去火源城的医院，该如何拒绝他呢？尽管弗妮已经想到了好多个借口，但她又一次想起了德考的眼神。弗妮实在难以想象那双眼睛中充满失望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但她知道自己是害怕面对那样的目光的。
各个各样的情绪纠结在一起，搞得弗妮心烦意乱，看着自己的梳妆台，弗妮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演出了。天晓得自己这副样子在台上会出什么乱子。
在和歌舞厅老板说明了情况之后，弗妮一头栽倒在床上，她翻身仰躺在柔软的布料之中，看着天花板。昏黄色的灯光被半透明的灯罩分散到屋里，即使直视也显得不那么刺眼。她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正在灯光下微微颤抖。
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呢？弗妮又一次问自己。她不知道德考口中的“ALS”究竟是不是就是父亲得的那种怪病，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身体已经出现了父亲曾有过的征兆，或许自己真的应该去火源城碰碰运气。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之后，弗妮感到有些困倦，她侧身蜷缩在床上，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下沉沉睡去。
火源基地 安检站
“请接受脑路扫描，先生。”安检机器人像往常一样凑上来，T字形的扫描传感器在德考的额头前停顿了一下，一旁的窗口里列出德考的信息，机器人抬起绿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黑人，“欢迎回到火源基地。”
平淡无奇的电子音没有引起德考的注意，他看着那双绿色的机器眼睛，问道：“最近能不能办理临时入境手续？”
“可以的，先生，”安检机器人切换到服务模式，身上的灯光转成蓝色，“请出示入境人员的居住证。”
“啧，”德考挠挠头，“明天可以现场办理吗？”
“那样更好，先生，现在每个入境手续均需要船委会审批。”
“所以说，就算是我现在办理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审批？”
“没错，先生。”安检机器人点了点头。
“那你还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德考伸手想要打安检机器人一下，不过看到机器人手里的泰瑟枪，还是收住了手。
机器人歪着头，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本机推测您在其他人代办，且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焦急情绪，因此本机认定您并不急于获得审批，提示的优先级被降低。”
德考撇撇嘴，没有说什么，背起包离开安检站，搭上一辆代步车。
在火源基地内，德考的个人终端终于连上了网络。他迅速查询了一下医疗中心的空闲情况。实际上，除了正常的体检，火源医疗中心的所有科室几乎就是全空的状态。当然，还有一部分科室连医师都没有。不过这些科室中的大部分尚能使用Toolran提供的自动医疗服务——这其中就包括神经内科。
如果能避免弗妮和医师见面的话，倒也是个不错的事情，德考是这样认为的。在德考看来，这样的自动医疗应该能避免很多尴尬，尤其对于弗妮这种看起来就独来独往的女孩子。
德考为弗妮预约了一个医疗窗口，然后探身翻了翻衣兜。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放在衣袋里的电子烟不见了。
“真他妈晦气。”德考骂了一句，坐回座位上。他看着车窗外的场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烟瘾。虽然克制烟瘾对于德考来说是常事，但这种干巴巴的忍耐着实让他很不爽。
幸运的是居住区距离安检站并不太远，代步车很快抵达了目的地。德考以最快地速度冲下车，然后一路炮回自己的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套新的电子烟，深吸一口。熟悉的味道滑入肺中，然后大脑里撕碎了令人烦躁的烟瘾。德考缓缓地呼出烟气，瘫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还没有什么家具，大部分东西还要等到弗妮的调和店做出来。客厅里只有一个临时沙发和临时茶几。茶几上还放着几罐科尔库，还有一本纸质的日语词典。德考拿起一罐饮料，拉开拉环的瞬间，充满着二氧化碳的气泡便一泄而出，顿时满屋子都是科尔库里淡淡的乙醇味。
“我操！”德考岔开腿躲开了喷涌而出的饮料，将易拉罐放在茶几上，手忙脚乱地寻找着吸水抹布，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今天真他妈倒霉！草！”
胡乱清理了洒了大半的饮料以后，德考将抹布丢在一边，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大概是很久没有在标准重力下生活的缘故，德考觉得自己的体重似乎是个大问题了，训练的时候就已经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也许自己该去接受一下快速抽脂了。
门突然响了，敲门声听起来气势汹汹，来者并没有去按门铃。德考本能地站起身，尽量平静地问道：
“哪位？”
“你师傅！”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和德考的预料一样。除了古德赛尔那个老家伙，没人会用这种方式敲德考的房门。
德考不敢怠慢，感觉打开了房门。
六十五岁的技术主管穿着一身便装，和往常一样瞪着黄色的眼睛，嘴上的胡茬随着嘴微微颤动着。
“哟，老头，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小子的新家，”古德赛尔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德考的房间，上下打量着，“来这儿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装修？”
“废话，家具还没到呢。”德考没好气地回答道，狠狠关上了房门。
古德赛尔转过头，看了一眼德考：“这种效率可不像我的徒弟啊。”
德考撇了撇嘴，没有吱声。他将沙发拉到古德赛尔面前，朝他拍了拍。老主管直接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德考坐在另一个沙发上。
“你小子是不是跑到当地的调和店去订做家具了？”古德赛尔轻轻眯了下眼，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德考撇了下嘴，伸手想要抓起一罐科尔库。然而古德赛尔却抢先拿走了德考要拿起的那罐，顺手将另一罐钩到茶几边缘，德考够不到的位置上。年轻黑人只好缩回手，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他看着老主管不慌不忙地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我问你话呢！”古德赛尔朝他瞪了下眼睛。
“啊。”
“一个小姑娘开的店？”
“啊。”
“你今天去了那家店好几次？”
德考皱着眉，握了握拳头：“你又跟踪我了，老头？”
“哼，我哪有你们那么闲，”古德赛尔喝了一口饮料，继续说道，“我今天在交流站忙点事情，看见你了。”
德考抿着嘴，堆坐在沙发的靠背上，点了点头。
“就这点警惕性，也难怪被人从特务局踢出来了。”
“我说老头你他妈今天抽什么风？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德考瞪着眼睛说道，不过在看到古德赛尔的眼睛以后，刚刚积攒起来的气势就被尽数丢进虚空里了。
“我说，你不会是打人家的主意了吧？”
“怎么可能嘛，”德考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帮帮她罢了。”
“哦？”古德赛尔放下罐子，他注意到德考的神情有些认真。凭他对德考的了解，德考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耍自己。
随即，德考将当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了师傅，重点则是第二天的通行证问题。
“德考，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开先例的后果吧。”古德赛尔问道。
德考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船委会不太可能直接审批的，不过我可以去找他们稍微说明一下。目前的办法只有一个。”
古德赛尔停顿了一下，德考则抬起头，眼睛里填满了期待。
“这件事一定要低调进行。”
“我明白。”德考很郑重地点头道。
“ALS属于神经内科吧？有没有医师？”
“没有。”
“那样最好，这样舰长他们更容易接受了。通行时间我给你申请一整天吧，如果没有意外，活动时间到宵禁之前。”
“……谢谢师傅。”
“瞧你那样，没出息。刚刚那副样子哪去了？”古德赛尔毫不留情地说道，“得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用不着你送，自己呆着吧。”说完，老主管便离开了。德考看着师傅的背影，挠了挠头，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该准备一下明天的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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