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颜天鸣总喜欢号称自己父母双亡——
卢梓秋也从来不想承认自己是有爸爸的。
“老种马”，“老变态”，“老流氓”……在诸如此类的称呼洗脑之下，司空茂认识卢梓秋十年，至今却还不知道卢破釜的工作是什么。他问过好几次，印象里麻雀好像也回答了，但他总是记不住，好像每次结束这个话题，答案就会自己跳到脑后躲起来，任凭火烧水淹也不露头。
因为不常在发小家里看到他，少年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也并不深。除了这个晦气程度和罗濒有得一拼的怪名字之外，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的头发很卷很乱，胡子拉碴，总是笑得一脸和善……对了，司空茂曾经怀疑卢破釜是个雕刻家或者其他什么艺术工作者，因为他从这个叔叔手里拿到的水果全被削成了各种精巧的小动物形状，比如小猫，小狗，小兔，小青蛙，小耗……
呃。
并、并没有让人丧失食欲的感觉啊，因为还挺可爱的。
不过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么问的时候，卢梓秋马上就否决了。后来他转念一想，也是，哪有每天朝五晚九在外工作，还经常半夜接到电话就撂下儿子跑出去通宵的艺术家？大多艺术家不都喜欢宅在家里发霉吗？
……
总之他完全没来得及躲。
啪。
听到声音的时候，卢破釜的大手已经隔着帽子，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的头上。
“卢……卢叔叔……好？”
这真是司空茂的第一反应。
男人微微一怔，随即笑开了，摘掉他的棒球帽在头顶上一通乱揉。名侦探呆呆地感受着他的蹂躏，对方似乎摸爽了，才满足地把帽子扣回去，收回手，不知为何……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见你还这么可爱叔叔就放心了。我猜你的下一句话是‘你为什么会在这’——啊？不。”
卢破釜像是对他完全没有年龄、立场与久别重逢后的隔阂，语气随兴，自顾自地说着：
“茂茂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了吧。不过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司空茂一脸懵逼，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这人一直是这个性格吗？……好像是哎？那我怎么会几乎对他没印象呢？是因为见面的次数太少了吗？但无论如何，几秒钟后，他还是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稍微花了点力气去回忆和理解对方的话，结论是——和中午听到江若时的话时一个结论。
不，等等。
他狐疑地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似乎并没有把身高遗传给他的后代们的古怪男人。
——这个时候要装傻。
“叔叔您在说什么？我知道什么？……您是指卢梓秋吗，可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
名侦探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又礼貌又乖巧，还充满了置身事外的茫然，与“名侦探”这个中二十足的称呼毫无干系，只是个按部就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等生。
“嗯？不会吧，你跟桑桑认识也有一个多月了，难道他还一直瞒着你这个？”
然而卢破釜看起来比他还茫然。“桑桑？”司空茂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便一拍脑袋，回答：“就是罗濒嘛，我习惯叫他小名，桑桑——桑树的桑。”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男人又马不停蹄地咕哝道：“不过你就别这么叫了，每次我一喊他小名他就骂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多好的名字啊。恋恋非要给他改名，改别的也算了，濒死的濒……我真是头次见比我还晦气的名字……”
——槽点太多吐不过来。“恋恋”指的是罗濒他妈么？总之这人看起来对自己婚外恋私生子的事情毫无反省，被俩儿子集体讨厌也是活该。
“叔叔您好像在暗示我罗濒就是您那另一个儿子，这点他真没跟我说过，虽然我倒也不太意外。”
出于人道主义，司空茂还是决定帮江若时保守秘密到底，调整到今天中午之前的状态，斟酌着措辞回复他：“我还以为您不怎么跟他联系呢……那，这次是专程来看他的，顺便来这儿看一眼我？”
然后卢破釜的下一句话宛如五雷轰顶。
他又笑嘻嘻地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干嘛说得这么见外，见儿媳妇怎么能叫顺便啊？”
……
司空茂没喷。
他很冷静。
从容。睿智。优雅。
不要不打自招。这人说的肯定是夏韵。
——个屁啦他见夏韵专程来高一三班是要看鬼啊！名侦探挤出一串比风蚀地貌还要干涩的笑声，指向班门的右侧：“叔叔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你儿媳妇是高二的，你可以沿着这个楼梯往上……”
“我就是从这个楼梯下来的。”
卢破釜从容地回答，不过接下来的话倒是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别怕，我就是看气氛有点紧张，开个玩笑。想说的话其实我已经说过了……看见你还这么可爱叔叔就放心了，不耽误你的时间，回家去吧。”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男人的语气意外地温和，让司空茂一晃神，恍惚感觉他就只是个普通的邻家大叔——当然只有零点几秒钟而已。
对方这话似乎是在放他离开，虽然他一点都不想走。这人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在一切矛头都指向卢梓秋的时候出现在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偶然。他知道我和罗濒的关系，甚至已经知道了夏韵的存在……而且毫不避讳。是罗濒自己告诉他的么？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天，自己不小心在窗前撞到正在打电话的知更鸟，对方吓得差点扔了电话，之后告诉他，他在和他“从未谋面的爸爸”说话。
那家伙大概又在骗人。虽然没证据，但司空茂完全不觉得今天的卢破釜是第一次来和罗濒见面的样子。
……高远杉还在外面等吧。
名侦探意识到自己考虑的时间有点长了。
他抽抽嘴角，对着卢破釜点了一下头：
“这样……我还真有点事，那，叔叔我回去了。”
这样没错。以司空茂的立场，以对去年的案件一无所知、只是被挚友毫不留情地抛弃的司空茂的立场，绝不死缠烂打是最基本的尊严，是合理的。
“再见。”
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很愉快。至少在少年听来完全不是“good bye”，而是真的“see you later”的意思。
“……叔叔再见。”
他转过了头。
§
大约二十秒后，一个人影从楼梯间的盲区后闪了出来。
洛飞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眼望着司空茂的背影离开的方向，嘴上跟卢破釜搭话：“我以为时间会更长点呢……卢老师，您怎么看？”
卷发男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又过了几秒钟，他才说：
“不，我想‘他’还没跟他联系过。不过，如果他真的已经知道了那件事……那就快了。”
§
坐在高远杉的车后座上，脑子里仍徘徊着卢破釜与去年相差无几的脸的时候，司空茂收到了一条短信。
是罗濒发来的。
内容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对不起，如果我解释，你听吗？”
名侦探看完之后差点跳车。
但顾虑到前头的副班长，他还是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把手机屏幕摁在脸上，让冰凉的金属稍微吸收一下脸颊上的热度，才举回眼前，双手噼里啪啦地回给他：
“你以为你在哄女朋友啊！！！我才没有生气但是快解释啦艹屮艸芔茻！！！！！！！！”
距离下一条短信过来，又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个疯子把一个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驶过来，幸运的是，你可以跳到那辆车上，拉动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个轨道上……”
他一愣，还没看完，手机又嗡嗡地震了一下。
“……只是那辆电车不会再停下了。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拉吗？”
司空茂并没有思考，而是先退出去，打开了第二条短信。
里面只有一句话。
“今年10月没有8号，好不好？”
……
无需反应。他当然明白这个日期意味着什么。名侦探的手垂到膝头，又猛地抬起来，重新打开第一条短信——那辆与菲利帕·福特的原话并不相同的电车。
这家伙被人威胁了吧。
绝对被人威胁了吧。
是夏韵吗？还是……他隔着衣服摸了摸右腹的纱布，不管身高还是性格，都太难以想象这是那个女人做的了。但对方的要求是什么？该不会真的是“和夏韵交往”吧？那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利益互惠？
如果是这样，夏韵在私下里应该也会和他“有交流”的吧？
“——司空？司空茂？……小茂茂？……你在发什么呆？”
突然头顶上响起堪比汽车鸣笛的声音，名侦探浑身一颤，才意识到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高远杉一手扶把，一手叉腰看着他，只有单边眉头拧出了三道纹，脑袋快歪成了九十度角。“卧槽没事没事！”他在脑内抽了自己一巴掌，秒速把手机揣进兜，心想这神出得连停车都感觉不到？！再一抬头，旁边已经是自家单元楼下的防盗门了。
高远杉的车速是真的职业级别，往日他到家怎么也得满天霞光，今个居然还天光大亮——虽然其实司空茂更想把时间用来和罗濒多聊几句，但碍于情面怎么也得问一句：“高远你上来坐会不？”
“不坐了。我还有点事，改天吧。”
棕熊把车锁挂在楼道门旁的栏杆上，冲他抬了抬下巴：
“不过任务都得做到底，看你进门了我再走。”
……高远杉真的是初中时全班公认的世纪好男人，只可惜没有一个姑娘能泡到他。司空茂叹着气挥了一下手，转身上了几级台阶，忽地想起初中他似乎说过在同校有个喜欢的男生，但是一直没见过那人，好像后来也没什么然后了。
对了，后天就是周六，请他吃饭的时候顺便八卦一下吧。
名侦探转动钥匙两次，松了口气，开了门。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走到窗边，重新掏出手机，同时有意无意地看着楼下，没一会，副班长就出来开了他的车子，踩上踏板，一溜烟消失在窗框外了。
他又想了一会，给罗濒回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发过去之后，他又噼里啪啦地打了第二条：“我和学姐在查红颜料的案子，你要一起来吗？”
回信的速度比他预想中快得多。
“……可以吗？”
“………………………是强制性的。SAS的社团活动，不参与就开除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濒在三秒内回过来一串怎么看都是复制粘贴的字符。
司空茂抿了抿嘴。
“笑个屁啊哪里好笑了。”
“好吧我严肃一点。不过最近每天都要排练，我尽量挤时间。明天中午你还来么？”
“……你想让我来我就来咯~”
对面又好一阵安静，似乎在思考什么。
最后他回答：
“司空，我还是希望你能在这个剧里演点什么，过场龙套都行。毕竟，这个社团是咱们两个在学校见面唯一的正当理由了。”
——知更鸟还是那样。每次都会说出一些毫不考虑私人感情的建议，而且完全无法反驳。这么想着，司空茂居然情不自禁地笑了，在屏幕上打字：“好啊。”
这个世界果然很奇怪。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那两座铜像明明已经被载入史册，流传千古、脍炙人口——但世上仍有些人，只是想要和在阳光下和喜欢的人并肩而行，都是要被千刀万剐的罪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
他的拇指摁进屏幕，一直摁穿“发送”那两个字，摁到屏幕下方出现“请先输入字符”的提示。
……不。
就算这么抱怨，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呼啸的电车在他脑海中驶过。那个问题的原题是杀死一个或者五个……但结果无论如何都要有人牺牲。功利主义也好，道德义务论者也好——那个疯子呢？没有一个人去管他？一切都是在默认暴行成立的基础上进行的……站在这样的基础上所讨论出来的道德，真的是道德吗？
……卢梓秋。
卢梓秋。
他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手机嗡嗡地震了两下。之前发出的那句“好啊”下面出现了新的回复：“等你：P”
噗噜。
有一颗细小的气泡从石缝里溢出来，迅速地浮上了水面。
§
结束和罗濒的对话之后，司空茂立刻给江若时发了一条短信。
“能不能告诉我鸟儿所有的事？你知道的，一切有关于他的事——拜托。为了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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