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話說,從昨天到現在都還沒有洗澡呢。」少女停下思考,聞了聞自己的身子。雖然稱不上有濃厚的異味,但仍舊帶著股淡淡的汗水味道。「我好像不太會流汗的樣子。」她邊向下看了眼自己的衣著,繼續說道。

她自從到了這裡以後,似乎也不曾特別留意過身上的衣著。那是件破舊的白色連衣裙,上頭甚麼裝飾也沒有,只有幾處帶有些許泛黃的痕跡。她拉了拉裙襬,光著腳在原地轉了一圈。很合身,沒甚麼特別之處。雖說不上高級品,但絕非睡衣之流。真要說的話,應該算是便於在家中走動的休閒衣物吧。

少女朝向鏡子看了下,稍稍擠眉弄眼做出幾個怪異的表情。這時的她彷彿才像是個青春期的少女,而非昨日那滿臉驚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可憐小鬼頭。倏地,她發現自己在腋窩處及手大臂內側等難以被注意到的位置有幾處些微的瘀青,看起來就好像有人刻意留下來的。而她,不,而現在的她對此並不感到特別在意。心想,所謂的傷痕、口子到處都有,何必去在意這些小細節呢?

正當流連於自己的白色連衣裙之時,房門被輕敲了好幾下,不同於前次那充滿著信心的敲打聲,這次的聲響細碎且帶著些許的害怕、迷惘。門被輕輕打開了,進來了位與昨日那位長相完全不同卻同樣怪異的女人。女人有著一頭及肩的蓬鬆亂髮、微微凸出的眼睛、小而圓潤的鼻子,以及稍稍翹起的上唇和薄薄一片的下嘴唇(這雙唇可說是女人唯一可取的部位)。駝著背,拖著些許沉重、疲乏的腳步,輕推著餐車來到少女面前。那推車的雙手不停瑟瑟發抖,即便在送餐以及擺盤的過程中她總用左手緊壓著右手,卻仍制止不住那大幅度顫抖。女人將食物(一杯水及一塊麵包似的物體)放置桌上,隨後便轉過身來往來的方向離去。整個過程不發一語,連一絲絲嘆息、哈欠或咳嗽的聲響都沒有,只是任由推車輪子的高頻聲響淹沒整個房間,擺盪。

少女愣在原處看著女人緩緩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一時語塞,不知此時該說些甚麼又或者該做甚麼反應才好。

「等等,謝謝。抱歉,我只是想說這個,不曉得妳聽得懂嗎?」她在女人離開房門前終於回過神來並且開口說道。女人則只是欠了下那原本就有點彎曲的身子示意,並不打算開口說些甚麼來回應少女的感恩之意。

謝謝...少女在心中不斷咀嚼著方才說出口的這段話語,胸口覺得溫暖許多,或許是因為在深感自己不配為人之後仍想盡全力補救的這般自我滿足心理所造成的吧。但即便如此,她仍覺得心裡輕鬆許多。

暫且解決完心理問題後,接著,她必須面對眼前這盤食物及水。那塊麵包,或者該說像似麵包的東西看起來乾澀無比、毫無水分可言,如果將家中發霉的麵包拿去烘乾或許就長這樣吧。少女深吸口氣並且暫時停止呼吸,隨後便閉上眼吃了口這形狀像似麵包的東西。古怪、刺鼻的味道直衝腦門,乾澀的感覺宛如吃沙子或者枯草一般難過,裡頭夾雜著許多口感不一。味道無法均勻混合的堅果類食物,每一種餡料都帶著自己獨特、難以言喻的異臭。她強忍著,最後終於硬將這約同一個小盒子般大小的食物給吞了下去。隨後,緊緊握住拳頭、閉上雙眼,不停深呼吸試圖忘卻這令人抓狂、沮喪的味道。

少女蹙緊眉頭,望向水杯,又再次想起先前那杯濁黃的開水。她不經又嘆了口氣,彷彿這便是在如此異界生活中最難的一點。她又再次深吸了口氣,做足勇氣後便將水杯中的內容物一口灌下。些許令人不適的口感及氯的味道從舌尖緩緩散了開來,同樣黏滑、同樣不討喜的感受頓時炸裂全身上下。然而,神奇的是,她似乎開始習慣了這詭異的味道,既沒有對如此汙穢之物產生嘔吐的想法也沒有產生憎恨到必須直敲桌面才能將憤怒消停一會的衝動。她僅僅是將這味道噁心的液體倒入胃中,便不打算再多想任何一個足以形容它口感的詞彙。

或許她開始習慣這般糟糕的住所了。

房間的空氣此時又沉默了下來,她卻仍靜不下心,不斷在房間裡頭來回踱步,東瞧西望著周遭每樣看似不太尋常的物品。她在尋找時鐘,她想知道時間,毫無時間概念的地方對她來說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少女感到莫名的焦躁不安。此刻的她又坐回了椅子上,前後晃動著身子,希望能夠緩解下緊張情緒。不久,她開始望向鏡子中的倒影,心想到或許自己也曾是個重視時間觀念的少女,無聊沒事就會看向手錶或手機螢幕確認時間,並且在上課及約會的時候從不遲到,打從心底將「守時」二字視為最高原則。如果真是這樣,那要原本的她活在現在這個世界未免也太可憐了吧。

隨著時間經過,少女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下來。她或坐或站,或走或看,不知道該做些甚麼,也不知道現在的她能做些甚麼。對於現在的情況而言,可說是無力向前,只能瞻仰窗外的星空發呆,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啊。既不被原本的世界接受、也不受現今的世界歡迎,面對這種如千古罪人一般的待遇不管是誰都會感到絕望吧。無力向前、也無力退後,像這般如此痛苦難耐的心情不斷從胸口那難以訴說清楚的部分湧現出來。她想對任何人訴苦、想對對任何人表白,誰都可以。然而,此刻的她卻只能對著自己的倒影不停飲泣、低落。

悲傷如同一條難以捉摸的小蛇般,從地板的裂縫中悄悄爬上少女的背上。它訴說著死亡的話語,蠱惑著她立刻往窗外跳下以尋求解脫。那悲傷的蛇輕聲地說道:「活下去需要勇氣,死亡也需要,沒甚麼差別。唯一不同處的只有,何者才是妳所尋求的解套。」死亡的勇氣、活下去的勇氣,無論何者都不可能是年僅約十二歲的少女所能擁有的。畢竟不是個堅強的少女,要她面對如此困難的抉擇或許還太早了吧。

她哭了,沒有哭出任何聲音,也沒有落下任何一滴眼淚。僅僅是摀著頭、蓋住臉面,讓喑啞呻吟般的哭聲從喉頭緩緩宣洩出來。如果選擇死亡就能一了百了了,但甚麼都無法得到;如果選擇活下去,就只能面對無盡的未知及困難了。無論哪一條道路都總有自己的利弊存在,即便放在天秤上測量也無法一時間就得到答案。

深深的悲傷緊抱住少女的胸膛,它輕聲歌唱,哀傷的旋律緩慢飄揚在空中,久久無法褪去。而她也以雙臂緊緊抱住了自己,就好像小動物尋求保護一般的姿勢,隨後便開始慢慢地深呼吸,慢慢地。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少女對自己反覆低語。

不久,走廊上傳出了一陣又一陣的皮鞋踩踏聲,那是從她進來以後從未發生過的事。不曉得是誰,甚麼樣的人在如此異樣的世界中發出這般懷念的聲響。少女傾聽著,只見那踩踏聲響越來越近,僅剩十來米的距離就要經過她的房門前了。少女的心臟不斷敲打著節奏,隨著腳步聲越近越發快速,那是種對於未知的害怕、緊張以及興奮、好奇所產生出來的奇妙節奏。

在這短短數秒鐘時間內,少女不斷幻想著那隔了道牆的未曾謀面之人的樣貌。她緊張地聽著皮鞋與地板在空蕩走廊上不斷來回敲擊所發出的聲響。那一瞬間,彷彿這整個世界僅剩下少女與那聲響。此刻,是誰穿著這鞋並不重要,來這的目的也不重要了。對絕望的她來說,聲響即代表了救贖本身,是千真萬確的、是上帝到來的前奏曲。然而,也同樣是一瞬間,這一切突然化作虛無。聲音、迴響都停止了,僅剩下最初那空無一物的寂靜長廊。

「為甚麼,為甚麼消失了?難道就連這一點點的希望我都不配擁有嗎?」少女心想。「妳明知道,妳很清楚這不過是種最表面、最膚淺的希冀,連一絲絲意義都沒有。它唯一的存在價值不過就是為了襯托出絕望是多麼的龐大無邊。醒醒吧,沒有人會拯救妳的。」黑色的小蛇又再次出現,爬上肩頭。這次牠緊緊纏繞住少女的脖子,輕聲嘆息道。然而,這此少女對此僅是安靜且堅定地搖了搖頭。

「閉嘴!」空氣中瀰漫著這兩個字的清淡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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