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艘大船排成一线，装载着军需粮草顺溟水南下。如一条长龙般蜿蜒游走在峡谷之间。龙头是一艘三层运兵楼船，也是船队中最大的一艘。上面乘的都是此番去前线劳军的主要人物，还有顺路的新任南陵郡守。
“啊……”淳于祁百无聊赖的趴在船舷上哀叹着。
一旁盘坐在甲板上磨刀的流云被他吵得有些心烦意乱，用手拍了一下淳于祁翘起的屁股，道：“哎，如此风光美景让你欣赏，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哪是不满啊？”淳于祁转来坐到流云身边，埋怨道：“我是郁闷得要死啊，本以为抓了细作立功，能跟着世子、啊不，苍君！跟着苍君北伐，谁曾想会把我调来保护大司马南下。害得我白高兴一场，啊……”
“行了，别嚎了！”流云喝止淳于祁，道：“这不挺好吗？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人没个人样。你能远离这些应该暗自庆幸了！”
“可我是军人！”淳于祁拍拍胸脯，一脸坚定的说道：“我们淳于家百年将门，以战场为归宿，以战死为荣耀。不让我上战场，还不如让我去死！”
流云愣愣的看着自豪的淳于祁，半晌才摇头道一句，“神经病！”然后继续磨手中的斩影。
“什么神以病啊？”淳于祁不服气的说，“流云兄，你也是行伍出身，怎么没一点军人的觉悟与情操呢？！”
“就是因为出身行伍，我才更厌恶战争。”流云拇指试着刀锋，一沾破皮，“你没经历过，所以才向往。我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我父亲纵横疆场几十年，也从没说过厌恶征战啊！相反，他从小就教导我们兄弟，好男儿就是要以身许国，为君沙场抗敌，开疆拓土！”
“啊……”流云无奈的哀怨一声。这小子认死理，实在没法跟他聊了。“唉，不跟你说了，以后你就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了。”
淳于祁一手撑着流云的肩，问道：“流云哥，你是不是没上过战场啊？”
“上过啊！”
“哎，那你讲讲你的经历嘛！”淳于祁饶有兴趣的提议道。
流云耸了一下肩，推开淳于祁，道：“有什么好讲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事。”
淳于祁疑惑道：“你……当逃兵了？”
“噌！”
流云翻手将刀刺入甲板，吓得淳于祁不禁一怔，视线也下意识的落在没入半身的斩影上。
“呃，流云哥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开开玩笑。”淳于祁看着面色铁青的流云，心里不由得发虚，打着哈哈缓解这凝重的气氛。
流云也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了，抽出斩影收入鞘中，安放到一旁的麻布上，与破光平行。
“不过……你那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不堪的事啊？”
淳于祁抑制不住好奇，还是壮着胆子发问。流云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无奈的笑了笑，一声叹息，随后道：“两年前，我被降职调到昶国西边丰县任巡卫营什长，正好赶上晋国东部大旱。大批难民涌入昶国，我们接到命令，要将难民堵在国门之外，敢闯关者，杀无赦！”
“啊，这也太冷酷了吧？”淳于祁惊讶道：“昶、晋可是同宗的兄弟啊，不出手相助也就罢了，还能狠下杀手，真是无情啊！”
看淳于祁如此愤愤不平，流云就知道他完全不懂政治权利的影响有多么恐怖。同宗兄弟又如何，在国与国的利益前，兄弟情义与平民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晋国还不是一样，如果救济及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要背井离乡求生存。”流云表情渐趋平静，道：“当时还有评论说，晋国故意将大批难民赶往邻国，以造成内乱，借势吞并。真假难说，却也不无可能啊。”
“那你杀了难民吗？”
流云摇摇头，不自觉的低垂，手指在磨刀石上划着圆，道：“没，我当初驻守在城内。半个月后，我奉命率队押送一批粮草到北山驻地。途经小道，遇上了几个绕山入境的流民。跪求我们施舍些粮食，我见都是些妇孺，便心生同情，私自放了些粮给她们。同行的其他两个队正跟我关系不错，权当没看见。”
“哈哈……”淳于祁高兴的拍打着流云的臂膀，道：“不愧是古道热肠的流云兄，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然后呢？”
“然后……来要粮的流民就更多了……”流云双眼微闭，呼吸深沉。再睁开时，看到的却是兵匪相杀，刀剑相抵，血染了枯草，溅到他的衣上。耳边嘈杂的呼喊渐渐清晰，他回头去看，一个巡卫军提着一柄断剑仓皇的跑过来呼喊道：“老大，老大，这帮流民是来劫粮的，他们人太多，弟兄们顶不住了。老大，快撤吧，咱们不能都折在这儿……”
一支枪头从那人的胸膛贯穿，枪尖离流云不过二指距离。流云茫然的抬头看去，那人口中的热血滴落在流云额上，顺着他的脸面流下来。
“老大、快跑……”
“小凡……”流云看着弟兄歪倒在自己身边，而凶手正得意的举着长枪在那儿哈哈大笑。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他的模样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可他现在却随意的杀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为此洋洋得意。
“为什么……”流云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那说话的人居然是自己，穿着一身带血的铜甲，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我违背军令，用军粮救济你们，为何要恩将仇报？”流云的怒吼震慑住了此时的自己，一腔悔恨被点燃，心如千刀万剐般疼痛。
“真是谢谢您了军爷，您私放军粮救济我们本是好事儿。可是，我们人多，您给的那点儿吃的，哪够啊！这都是您自找的……”
“畜生，我杀了你……”
流云像发狂的一般，一个箭步跨过此时的自己，赤手空拳扑向那凶手，浓烈的杀意让那凶手的笑脸瞬间变成惊惧骇然，来不及防御就被流云摁倒在地，一拳见血，两拳三拳打得凶手呜咽求饶，面目全非。可流云根本没想过要停，也不在乎自己会徒手打死一个该死的人。
可惜的是凶手的同伙很快就赶了过来，在那家伙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拉开了流云。但近身的人全都被流云打翻在地，抱伤哀嚎。一人挥刀从侧后偷袭，流云退开半步，双手紧抓那人握刀的手，立时翻转扭断，痛得那人只顾嘶喊。
暴民们一拥而上，三个四个合围也按不住，极巨的愤怒让流云控制不住力道，面对的每个暴民都下手狠辣，恨不能一招毙命。最后上了七八个人才将流云死死按在大树上，手脚被缚，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成徒劳。
“畜生，你们不得好死，呀……”
围观的暴民惊恐的望着流云，就好像是看一头嗜血的凶兽，而他们却又成了一副受难者的模样，争相喊着，“杀了他！”
然人群中也有不一样的声音。这个声音，似乎很有影响力，众人的势头被他一个人压下。此时的流云转头看向他，虽然衣服同样破烂，但他的脸面却要比身边人干净很多。无疑，他就是这伙暴民的头领。
“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的恩人呢？”他看了一眼四下被流云打伤打残的人，方才胜利的喜悦突然被动摇了一丝。“厉害啊，要是阁下当时真的起了杀心，恐怕我们死的人一定会更多。”
“王八蛋！”流云挣脱出右腿，一脚踹飞那锁住他双腿的暴民，但马上又有人上去补位。“老子瞎了眼，去同情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
“没错，我们不是人！”头领笑道：“被上天降灾，被母国抛弃。为了吃上一口粮还要被当作牲口一样任人欺凌。你是好心要救我们，但也是你的好心释放了我们的兽性，为了活下去，我们不在乎做什么！”
头领走到彼时的流云面前，手指点在流云的额头上，咬字道：“要怨就怨你自己，不知所谓！”
“我去你妈的……”流云嘶牙怒吼，恨不能一口咬死眼前那人。
头领慌忙退开，人群里走出一个妇人，欣喜的凑到他身边。头领满意的对她笑道：“做得好，你报信有功，一会儿可以多领些粮回去！”
“谢谢，谢谢李爷！”妇人感动不已，连连向那头领鞠躬致谢。
“不用这么客气，你那几个孩子还小，要多吃点东西才能长个儿。回去吧。”
“是是是！”
头领头一挪，妇人识趣的点头退下，中途抬眼看向流云，神色一惊，又忙将头别过去。但流云已然看清了她的脸面，正是最初带着几个孩子跪在车前求自己施舍救命的人。
那时，流云终于知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而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戏弄，害死了全队的弟兄。他不再喊，不再骂了，他的怨恨全部化为自责，痴痴的发着呆，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眼神空洞，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自己。
暴民们陆续撤离，带着他们的战利品，米粮、车马、兵甲、连死去巡卫的衣鞋也不放过。高高兴兴的，享受丰收的喜悦。
他们将流云打晕扔在了原地，算是他献粮的回报，却也不例外的将他一并扒了个干净。而此时的流云，只能旁观着，看着那时的自己，感受着他的绝望、疑惑、悔恨，与无奈。
抬起头，回忆的迷雾顷刻散去，峡谷的风和燻暖人，窜过山林，却发出一阵鬼哭厉号，仿佛是在泣诉身前的不白之冤。
淳于祁痴痴的发着呆，良久才缓过神来，看向流云，欲言，临到嘴边，却又忘了想说什么。
流云也不去总结什么，这件事藏在心中那么久，一直到今天。
他事后被当作唯一的幸存者被照看起来，到民变结束，他也没能再找到那些人，为弟兄们报仇。而更多的，是他觉得弟兄们就是被自己害死的，要报仇，首先就得自己赔命。
时过境迁，这段回忆渐渐被刻意忽略，假装忘记，好让良心得安。只是偶然想起时，那些绝望、疑惑、悔恨与无奈又会重新袭来。让流云重新认识一次，他的双手虽然不沾鲜血，但他身上，始终背负着十数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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