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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蜥蜴人】
最近我总在做奇怪的梦。就如现在一样——不知为何，我在这类奇怪的梦中，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蜥蜴，爬在钢索桥的底部，仰起头，看着下方灯火辉煌的街道。街上车来车往，街道两边行人许多，从我的高度看来，它们已经只是指头大小的小点罢了。人群中有在说笑的情侣，有在盯着手机行走的青年，有玩着滑板冲过人行道的青年，有牵着孙子出来散步的老人，总之有很多很多人。
真是繁华啊。作为一只蜥蜴，我的头脑里却冒出人类的想法。然而我对此却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脑中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蜥蜴会有人的想法不奇怪。
我看了一会，转眼注视着前方，继续爬行了起来，隐没于桥底的黑暗之中。下方的人没有谁会注意到在头顶漆黑的桥底下会有一只蜥蜴在爬行。
桥的一头连着公路，桥的另一头连着北桃城。在这灯火明亮的桥的尽头，就是北桃城了，再顺着街道前行，便能到西桃城。
我不大记得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当我意识到这是梦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桃城的边缘了。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西桃城是我猎食的好去处。
我在城市高楼的黑影里穿行、跳跃，我深感自己健康而强壮。
很快，我找到了很好的猎物：那是一个瘦弱的男人。他此时正趴在某个建筑后门外的巷子里，呕吐着什么。
这样的猎物，很好捕杀。
我从墙上弹跳而下，爪子朝着下方那人的要害，同时我张开了嘴，等着吃肉。
……
梦里是一顿饱餐，可我起床的时候还是感到很饿。
我披着睡衣，准备下床。这时窗外飞进来一阵冷风，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大概是昨晚忘了关窗了。我这么想着，打开了房间的门，走入了客厅。
洗漱与早饭后，我出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北桃城有个半废弃的图书馆，我便在那里工作。为什么说是半废弃的？因为随着北桃城失败的旧城改造，它变得有些偏远了，便是某些中小学做读书活动，也轮不到和这间图书馆合作。这么一个若有若无的图书馆，却因为某位官员想借图书馆的名义拿拨款而被保留了下来。一同被保留下来的还有些闲职，而我便是其中的图书管理员。
我开了门，坐在了图书馆的柜台后打开电脑写起了稿子——这种闲职的工资自然是没有办法养活一个人的，所以我也靠自己的爱好赚点零花钱。这图书馆是少有人来的，除了偶尔有几个住在附近的爱读书的孩子来借点通俗小说，便几乎没人光顾了，所以我也不怕打扰。
正当我以自己常做的蜥蜴的梦为题材写着一篇名为《蜥蜴人》的故事的时候，一个人走进了图书馆。那人穿着硬底的鞋子，尽管脚步听起来已经很轻了，然而还是发出了响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有些不快，我不习惯于在身边有人发出响动的情况下写稿子。所以我只得等着那人安静下来。在这个空档，我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那个人：他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灰色的长风衣，风衣内里是一件扣子全部扣上的黑色衬衫，手里还捉着一顶灰色礼帽。在这已经有些炎热的初夏时节里，我想我要是这么穿一定会出汗。
这天气他这样穿衣服，不热么？我这么想了一下，忽的便联想到了蜥蜴的变温动物特性，于是我一边等着那人安静下来，一边思索着能否在故事中体现蜥蜴的变温特性。
空荡的图书馆大厅内太安静了，以至于我能听到男人拿了书，然后坐在柜台右侧的沙发上的声音。
我所处的位置是图书馆正大门对着的柜台内，在这柜台右侧往里走便是书籍摆放区，在摆放区之外，正对着柜台的地方，便是其中一个阅览区了。从我的角度很难观察到那个人，而那个人却可以时时看到我，这种感觉让我有些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男人所处的位置离我有些近的原因，我无法集中思路。我写了许多不同的故事发展，又将它们一一删除。
不知道是因为身边有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总在考虑如何在故事中体现蜥蜴的变温特性，直到我中午换班，我都没能写出满意的故事来。
我将图书馆的钥匙给了接班的同事，将电脑内的文档剪切到了我的移动硬盘内之后，便出了门。
接下来是属于我的半日空闲了。我这么想着，在图书馆门口的自行车停放处寻找着自己的车，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身影从图书管理走了出来。
一个与我熟识的孩子冲我打着招呼，我看到他穿着短袖T朝图书馆跑过去了。太阳的光略有些刺眼，我注意到那个孩子的颈脖处亮晶晶的汗水反射着日光。我穿着两件衣服，站在停车的阴凉处还不觉得十分炎热，可那个男人穿这么厚，不热么？
他不会真的是蜥蜴人吧？我联想了一下自己写的故事，浮想联翩之余略有些觉得不安。
……
是夜，我又做了奇怪的梦。
我穿行在都市里，奔跑、攀爬、跳跃，如捕食者游走在丛林。
桃城的夜空，向来是黑的，而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是灯火辉煌的。想要隐藏自己怎么办？你就得在比路灯更高、比亮着霓虹灯的高楼更高的地方，让夜幕掩护你自己。
我在梦中依旧扮演着蜥蜴，老练的捕食者。
此时已是凌晨，就算是梦中，我也被一种叫做“寒冷”的感觉骚扰着。很快，我选定了一个目标：那是一个从酒吧走出来的舞女，她或许是因为凌晨的寒冷而披着一件略厚的风衣，从风衣的领口处望下去能看到她白皙的肉。
略厚的风衣？脑海里飘过这个词让我好像想起了什么，然而猎物裸露在寒风中的滑嫩的肉更让我感兴趣。
我盘算着猎物前进的路线，凭着夜幕的掩护从一个楼顶跳到另一个楼顶，慢慢地接近着我的猎物。很快，我的猎物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里——我说过，西桃城是很好的捕食地，因为这里的女人累了一天都喜欢绕小道回家。
我顺着巷子上方的墙壁朝下爬了两步，算准了她的前进速度过后，我朝着她的方向纵身一跃。
扑面而来是急速下降而造成的气流，我在气流之中盯紧了猎物。
我即将饱餐一顿了。
这时，一个怪人从巷子另一边的黑暗中飞扑而来捉住了我。我注意到黑暗中它血红色的发光的两只圆形复眼，只觉得莫名惊恐。在挣扎中，我不能观察清楚这怪人的样子，只觉得腹部冷得干痛，它的腹部定然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吹风。
我在被它按在地上前挣脱了它的束缚，我甩开它，攀住墙壁，爬上楼顶开始逃走。
……
当我回忆着昨晚的梦思考着是否要塑造一个蜥蜴人的天敌的时候，那个男人又来到了图书馆。
我有些不愉快，似乎是因为心理作用，当他进来的一瞬间，我的所有灵感都消失殆尽了。我不得不保存好了文档，等待着同事来接班。
所幸的是，我上班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写稿子了。
那男人轻车熟路地找了一本书，又在上次的位置看了起来，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心中的不快便少了许多了。
男人拿的是《双面怪探》，我很喜欢的一本推理小说。
看来是个同道啊。我这么想着，不由得通过男人翻开书本的厚度猜测起他究竟看到了哪一章来。他是看到了电台女主播绑架案呢，还是看到了鬼怪汽车杀人事件呢？
说起来，男人穿着风衣和衬衫，还随身戴着礼帽，还真有些像侦探故事里的主角呢。
就在这时，接我班的同事进入了图书馆。就在我在抽屉里找着钥匙准备接班的时候，一本书被摆在了柜台上：“你好，我想借一下这本书。”
那本书是《双面怪探》，我抬头便看见那个风衣男人细长的眸子正弯曲成一个礼貌的笑容。
我替男人办好了借书手续，一面把钥匙摆在柜台上一面忍不住好奇地问男人道：“你是侦探吗？”
男人还是微笑着，对于我猜出他的职业似乎毫不意外：“是的，有什么需要我调查的吗？”
“不好意思，只是随便问问。”我为自己的冒昧道了句歉，随即我走出柜台，朝着门外被太阳晒得亮晃晃的道路走去。
……
我做了一个和平常不一样的怪梦，这是一个噩梦。
我的身体变得很幼小，我比那些走来走去的白衣人矮了很多，我只够得到他们的大腿根。
我想走上前去问他们这里是哪里，我却发现自己被束缚着脖子，走不上去，往前走便会窒息。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铁链锁在了墙上，在我所处的水泥房间的出口处，是螺旋状的铁栅栏。
我听到远远的传来了什么东西的惨叫，那声音像人因为痛苦而叫喊，又像动物没有理由地吼叫。
这时，有两个拿着本子和笔的白衣人站在了栅栏之外，我能听到他们在聊天：
“都还是小孩，能承受得住吗？如果承受不住的话……”
“死就死了，让那学校背黑锅，说是出了车祸就好了。”
“对外宣称学校组织学生外出旅游原来是这个意思。”
“对啊。”说话的那个白衣人说着，走到了我房间的栅栏外，笑眯眯地看着我，活像学校里那比老师和蔼许多的校长：“孩子，这将是你生命以来最棒的一次学校活动，比那些书本有趣多了，你将为造物者创造新物种做出贡献，明白吗？”
或许是这话安抚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束缚住脖子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事情了，我在委屈之余，觉得自己有些伟大。
惨叫声到了我隔壁的房间，随即又是几个白衣人走到了我的栅栏外。
他们打开了栅栏，拿着一个刻着蜥蜴的银色金属环。
我看到他们给金属环打针，朝着里面注入了绿色和紫色的液体：那液体很奇特，上半部分是绿色的，下半部分是紫色的。
我想，这大概是老师说的“密度不同”了。
那个金属环被套在了我左臂上。
我感觉什么东西撕裂了我的左臂，朝着我的体内奔腾，它们撕碎我的身体。
我不由得发出了惨叫声，这声音竟然不像是人了。
我疼得在地上翻滚着，束住我脖子的铁链被我挣断，我滚过白衣人们的脚边，滚出了栅栏外。
疼痛之余，我看到这大厅边缘全都是有着栅栏的房间，房间里关着的是各色的蜥蜴怪物，它们都在挣扎着、惨叫着。
“快，把它关回去！”我听到那个笑眯眯的白衣人催促他的同伴。
……
蜥蜴人从何而来呢？我忽然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来。想起昨晚的梦，我有些心有余悸，不由得抹了一下自己的左臂。
衣服之下的手臂是光滑的，没有金属环也没有伤疤。这样的左臂让我觉得安心，于是我又能思考起写这篇故事以来不曾思考过的问题：蜥蜴人从何而来呢？要不要设定一个制造蜥蜴人的工厂呢？
我的脑子里飞过无数个想法，它们有的让我灵光一闪，脑海内为这个故事增色不少。
我也顾不得这是在图书馆内了，我双手尽力地打起了键盘来，屏幕内的文档增加了一页又一页。
我一直灵感充足地写到下班，这让我感到十分愉悦。
直到和同事接了班，我才发现今天那个租借《双面怪探》的男子没有来过。
“你听说了吗？南桃城的某个工厂昨晚似乎传出了奇怪的响动，晚上出门的时候小心点，说不定这个城市真的有着‘改造人’呢。”同事半是好心半是玩笑地对我说道。
“我住北桃城呢，好端端去南桃城做什么，不过，借你吉言。”我一面迎合着，一面不禁浮想联翩。南桃城的废弃工厂，在桃城的怪谈里和名为“改造人”的怪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个侦探今天没来图书馆，是不是接了什么案子，正在调查呢？他会不会像《双面怪探》中的侦探那样，对着犯罪分子自我介绍：“我是逝去城市眼泪的手帕”呢？
我似乎灵感有些过于涌现了，什么事情都能让我有奇怪的联想。我这么想着，结束了一日的工作。
……
是梦，我再度化身黑暗的猎手。
我攀爬在大楼黑暗的一面，盯着北桃城没有点亮路灯的街道。
西桃城有奇怪的蝗虫怪人，我不敢去那里捕食了。我选择了我更为熟悉的北桃城，静待着猎物的到来。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几个小时，腹内的饥饿感消磨着我的冷静，让我莫名烦躁。当一个醉汉路过这漆黑的街道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
醉汉肥胖的肉体在我爪下如易碎的小番茄在人的口中一样破裂了，迸出了酸腥甘美的液体。
我太饿了，上次捕食被蝗虫怪人打断后，我就再没有得到过猎物。我顾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吃猎物，就在这街道上，大快朵颐了起来。
细软的皮，肥嫩的油，紧致的肉，连骨头都是那么的甜美，折断了就能吸食里面肥美的骨髓。我真想写点什么来赞颂这无比的美味。
我是蜥蜴，我为什么会像人类一样写作？这个想法一出，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咀嚼着肉的嘴不由得停了下来。嘴里分明是腥臭的肉，那味道却引诱得我的喉咙连连耸动。
“蜥蜴”、“写作”，这两个关键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饿极了，我想痛快地吃肉，这两个词总在我的脑海中阻止着我，好像我再咬一口也不行似的。
我想吃，可我不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呢？我痛苦地思考着，如果无法得出答案并解决问题，我会被自己折磨着饿死的。
两道强光冲入我的眼中，让我的眼球酸痛了起来。这刺激让我冷静了下来，吐掉嘴里的肉，身子朝着旁边一滚，逃离了强光的范围。
那是人类的交通工具，叫做摩托车。刚才的灯光就是摩托车头部的车灯探照出来的。又来了一个食物吗？我腹中涌动的酸楚感让我感觉我能一次吃掉两个猎物。
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虽然是在没有路灯的黑色街道上，虽然是背着摩托车灯的光，可我还是看清楚了那人：他穿着灰色的长风衣，里面穿着黑色衬衫，头上顶着灰色的礼帽。
我是蜥蜴，我为什么知道人类披着的东西叫什么？我头脑里又多了一个纠结的问题。
风衣，衬衫，礼帽，蜥蜴，写作……这些词让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头脑里跳出来了，可它就是不肯出来，让我迷糊，让我痛苦。
“果然是你。”那穿着灰色风衣的人冲我叫了起来。人类的叫声似乎是能够传递信息的，可我为什么能懂得这种信息？
我不明白，可我很饿，我应该先吃吧？这么想通了，我本能地抛开了问题，开始缓慢地朝着猎物前进——动作太快会浪费更多体力，也会惊扰到猎物，迅速的动作应当带有致命的一击。
“从你们这一代起，这个城市，就是怪物之城了。”风衣人脸上掠过一阵奇怪的动作，那是被人类称作“苦笑”的动作。
他开始解开风衣的纽扣，露出大片苍白的肉来。这样的肉，我从来没吃过，白得像放空了血液似的。他腹部的肚脐有些奇怪，从肚脐内朝外延伸出一道道弧形的纹路，看起来他的腹部如有一个漩涡似的。
我不想再思考人类的问题了，我要吃！我猛扑了上去。
猎物一闪身，躲过了我的捕捉。我迅速地落地，猛地一转身，便要扑上去。我看到猎物手里拿着一个墨绿色的东西，那东西上面有着黑色的纹路，那东西的中心部分凹陷了下去，内里有个绿色的小风车。
你为什么要逃走！我又开始思考了，这让我更饥饿了，让我更愤怒了。我要吃了他！
风衣人将那个东西贴到他的腹部，应该说是插到他的腹部——我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背面有短短的一条金属刺，我觉得那东西一定刺入他的肚脐去了。一条金属带从那物件左侧弹出围住他的腰部插入了右侧，他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即他的动作变了。猎物瞬间变成了猎手，他的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这感觉让我想逃走，然而食欲又支撑着我留了下来。至少要把没吃完的猎物带走。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惊恐不已，从金属带的里侧不停地爬出墨绿色的甲壳片，那些甲壳覆盖在了金属带上，也覆盖在了风衣人的身上。随即那风车猛烈地转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叫我听了害怕。恐惧中，我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不是图书管理员吗？我为什么这么饿？为什么这么热衷于人肉？这真的是梦吗？我为何这么害怕还没有醒来？
难道不是梦？我很害怕，想不通是害怕自己是蜥蜴还是害怕那朝我走过来的蝗虫怪人。漆黑的夜，街道上摆着残缺的尸体，一个怪物正朝我缓慢地走来，这一切我应当感到恐惧才对。可血腥和黑夜这么让我舒适，如同在自己的窝里。嘴里的血腥味我是应该觉得恶心的，可我这么迷恋它。我舔了一口牙齿，于是满嘴都是我应当恶心却很喜欢的血腥味了。
我惊恐的发现我的牙齿尖得突兀，完全可以咬破人肉。明明是我记得的事情，被自己证明了却让我如此害怕。
蝗虫怪人越走越近，它两只血红色的复眼盯着我，我有很多条路可以逃跑，可我感觉我无路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