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月和尚】
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通月和尚的死，仿佛代表着桃城传统的驱魔人就此成为历史，新的人鬼关系彻底登上历史舞台一般。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我家邻居不知招了甚么脏东西，家里总是不安宁。后来去城东镇鬼寺请了名气颇大的年轻僧人来，才解决得这件事。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时看到的场景。
虽说是和尚，却并不光头，亦不穿着袈裟和僧袍，转而是个穿着白条纹灰西装，顶着一头油光可鉴的头发的年轻男人，约莫二三十岁。
那人拿着念珠在邻居家中进进出出，念着不知是经文还是咒语的东西，许久之后，才满头大汗的坐下说好了。于是邻居赶紧上去发上一支烟。
“大师，我想请问下，通月大师……”那时邻居想起城市里的一些闲言碎语，不由得好奇心上来，可一想到对面是怎样的人，不免又有些拘谨。于是他又敬上一支烟，故作随意地问道。
“死了。”有头发的年轻和尚一面吞云吐雾，一面擦着头上的汗，很是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死了？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和尚不念佛，反而邻居颇有些惶恐地念起佛来。
“他啊，死了也好。”年轻和尚抽完一支烟，将烟屁股扔到地上，踩碎了那还在燃烧着的红色：“也好。”
“也是。”邻居陪笑道：“他的确有些自命清高。”
“我说点难听的。虽说是前辈吧，但他啊，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年轻和尚一面拒绝了邻居再度递过来的烟，一面端起茶水大喝了一口道：“又臭又硬。做什么都只凭本事……”
“只凭本事不对么？”那时我小声的问与我一起在旁听的大人。
记得父亲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拉着我走了。
“做人要凭本事，可也要懂得变通。”我记得在那之后父亲对我重复了很多次。
……
做人的变通是什么，我不大好说，我至今也不大明白。只是每每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够好过的时候，才想起父亲的话来，料想我还是不够会变通吧。
这二十年来，桃城发生了很多。北城的老道士在通月和尚去世前不久也死了，于是这个城市闹鬼越发频繁，听业内的人说，是现在的驱魔人不愿把事情做死，每每与鬼怪讲和，放生邪物导致的，具体是怎样的，我这老百姓也不懂。
只是我记得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通月和尚和老道士还活着的时候，这个城市虽然偶尔也闹鬼，但是闹得可没现在这么厉害。时至今日，仍会有些老辈人在闲暇的时候，谈起过去的事情，我也得幸从中，在那如神魔故事的往事里听到了通月和尚的一生。
通月和尚是在十多岁的时候出家的。有的人说他是如传说中的高僧那样，是发了个弘誓大愿而拜入佛门的，可老辈人总对此嗤之以鼻。
“他家里有十多个兄弟，他是最小的。他父母养不活他，只能把他送给了庙里的和尚。”
总而言之，通月在十多岁那年就出家了，而他的俗家名字，我至今也不知道。
在那之后，他便是日复一日地念经打座，偶尔跟着师父出去捉鬼或化缘。那时里，网络虽不普及，但也是有网吧了的。常有人在东城的网吧里抓到玩游戏的小和尚，但是是绝没有通月的。
过了七八年，人心不那么淳朴了，僧人也不能只靠化缘和自己种地就能活着。于是寺庙和俗世之间的联系多了起来，总有人花钱请僧人去做法事的，来往之间，不免有和尚染上了恶习。有抽烟的、喝酒的、破戒的、打人的……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俗和尚涌现出来，在那一年，通月的师父去世了，也没留给他什么衣钵，只是让他能在庙子里混口饭吃。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我家以前也曾请过镇鬼寺的僧人。老人至今还记得，来的和尚有要酒的，有散烟的，有对路边站街女眼馋的，有隐晦的表示要收钱的，而通月和尚是其中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是僧人的和尚。
“他不接给他的烟，吃饭时也拒绝别人敬酒，他用自带的餐具，只吃白饭和一点素菜。”家中的老人每每说到这里，总是在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道：“那才是真的和尚啊……哪像现在，到了人家里和鬼聊得热火。”
……
后来听说，大概是又过了几十年。庙里的和尚还俗得多，在一群嬉皮笑脸的年轻和尚当中，通月和尚成了最老的一个，于是人们去了庙里，总不免叫他一声“大师”。
可人们是通常不会请这位“大师”的。
因为据说通月为人古板，不和作祟的邪物讲软话，来了便只是驱走了事，又不肯收钱，人们为此总是担心是否请了他会得罪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或是他不曾办妥了事情。于是久了，人们更乐意去请那些嬉皮笑脸的，会与人玩笑也会收高价的年轻僧人。
久了，通月和尚便不免常常忍饥挨饿。别人都笑他在修“饥饿禅”，可他听了这话却总是微微一笑道：“我确实是在修行。”
所幸是城北的老道士常来庙里捐香火，接济一下通月，所以他也不至于饿死。
……
再后来，桃城不知什么时候，妖魔鬼怪多了起来，本是除魔卫道的驱魔人，也渐渐成了一门糊口的职业。于是乎，各个神棍门下总有些只学技术的学徒。但凡是还能动的，只要肯收徒，那收入往往是比捉鬼还来钱的——鬼那里时时可见呢？可想学技术的徒弟却是源源不断的。
于是乎，庙里嬉皮笑脸的年轻和尚越来越多了，不肯说话终日打坐的通月和尚就像个雕像似的，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后来有一次，听说哪个地方的东西闹得厉害。甚么“阴阳事务所”的人、“仙人转世”、“阴阳胎”等听起来十分了不起的人，据说到了那里都摇着头走了。城东东镇鬼寺的和尚去了，也不免摇头。那时老道士也去世有一段时间了，一时之间，桃城似乎无人可捉那鬼一般。
之后，不知哪里来了个老和尚，自告奋勇要去捉鬼。人们对他将信将疑，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毕竟让他去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没问到。只是那个据说很厉害的邪物，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事情过后，老和尚走了，人们才想起东城镇鬼寺的老和尚通月来。当人们想起了他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坐在蒲团上圆寂了去，正是那前来捉鬼的老和尚。
那时过了许久，那邪物再也没出来，人们才知晓通月和尚原来是极有本事的。可通月和尚毕竟是死去多时了。久了，人们的敬畏心也渐渐没了，提起通月和尚，难免总得提到这么几句：
“自命清高。”
“茅坑里的石头。”
“他这个人，不知变通。”
……
诚然！正直得如同书中走出来的法海、唐僧一般的通月和尚，却活得如此落魄，像雕像一般被人们遗忘，死前替人们收除邪祟，却也只当得起这般评价。而那些接机敲诈雇主的、与鬼合谋的、凭借自己的本事为所欲为的，却还在这个城市里，过得十分逍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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