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瑞睡着了。他陷入梦境之中。
各色各样的念头纠缠在一起，像是杂草一样疯狂地扎根生长。名为恐惧、愧疚、悔恨、彷徨、孤独的草籽，在梦的沃野里肆意散播，蕴育着名为痛苦的毒草。
他躺在雪地里。四周全是茫茫的雪山。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露出勇者一脸讥诮之色的面容。勇者向下俯视着他，两人组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
勇者的嘴角翕动。但是风雪声塞满了耳朵，听不到勇者说了什么。他想要坐起来，靠近勇者。
可是，突然间，勇者的手臂掉在地上。没有血流出来，好像那是木头做的假肢一样。握着血刀的男人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奔驰在雪地上，束在脑后的灰白色头发像是狼的尾巴一样左右摆动。
勇者的头颅被一刀切断，向着他坠落。他看得十分清楚，勇者的脸上，凝固着嘲弄的笑容。
勇者的头颅将要砸在他脸上的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
一本巨大的书籍浮现出来。书页迅速翻动着，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绘着一具龙狼的尸体。龙狼躺在棺材中，周围是刚刚挖开的泥土。一个人蹲在龙狼的身边，手中拿着特制的小刀。
龙狼忽然睁开眼睛，一口将身旁的人咬成两段。那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倒在肮脏的泥土中，手臂却高高抬起，露出掌心里殷红的宝石。
红色的宝石融化为血水，顺着那个人的手臂慢慢滴落。那个人仰起脸，向着他大笑，无声地大笑。被笑所扭曲的脸庞完全变形，辨认不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书页忽然合起，遮掩住了这一切。
一条龙从快速翻动的书页中钻出来，庞大的身躯上沐浴着新鲜的血。它从高空向下俯冲。地上是一座灰暗的城市。
龙已经快要贴上城市里最高的建筑。他看到，这个城市的街道中，没有一个活人。成堆的尸体堵塞了路口，鲜血淹没了低层的房屋。老人和孩子的尸体，男人和女人的尸体，和破烂的家具一起漂浮在血河上。
须臾间，尸体全部化为白骨。骷髅们呻吟着，呜咽着，吼叫着。无数裸露的骨头互相摩擦、挤压，发出刺耳的噪声。骷髅们空洞的眼眶里，全都泛着猩红的光芒。
他看不下去，想要呕吐出什么东西。
这时，龙扑在城市中。石头搭建的雄伟建筑，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由近向远依次倒塌。没过多久，整个城市都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
然而，骷髅们掀开石块，朝着龙爬过来。龙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越来越多的骷髅从地下钻出来，爬上龙的躯体。看着这副景象，他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死去的昆虫上爬着的密密麻麻的蚂蚁。
他坐在龙的脊背上。这里是最高峰。但是骷髅正在爬过来。离得最近的骷髅仿佛就在眼前，可以看到骨头上残留的青筋和皮肤。
他受够了。极深的厌恶感从心底涌现出来。他想要毁灭这一切。
刚有这样的念头，一把剑就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剑。他抬起剑，轻轻挥了一下。
骷髅全部都变得粉碎，然后化为尘埃。
但是这还不够。他继续挥动手里的剑。
地面被劈开一道裂缝。城市的废墟崩碎了，坠入大地的裂缝之中。龙的尸体也慢慢滑进深渊，落入无尽的虚空。
所有的东西都在破碎，在剥离，在倾落，在消亡。山脉消失了，河川消失了，城市消失了。就连浩浩荡荡的海水，也倒得一干二净。日月星辰全部都陨落，世界失去了任何一点光彩。
到最后，只剩下他脚下的一小块泥土。
四周是空荡荡的宇宙，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他扔掉了手里的剑。
现在，他一无所有了。同样的，世界也一无所有了。
脚底的泥土一点点脱落。很快，他也要失去立足之地，无比悲哀地消失掉了。
但是预想的结局没有出现。
在泥土完全消失的时候，在他开始坠落的时候，月光照彻了整个宇宙。
本该消失的月亮悬挂在无穷高远的地方。
他迷惘地看着天上的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和大地又出现了。
一个女人牵住了他的手。她的全身都是洁净的辉光，仿佛是用月光塑造出的躯体。
他和她飘荡在天与地的中间。
“你是……”他竭尽全力，想要说出后面的话。
但是她吻在他的额头。月光照彻了他的灵魂，使他忘记了后面要说的话。
有一种说法，梦魇是黑色皮肤的马，总是趁着夜色奔入熟睡之人的梦中。也许，这种生物还保留着群居的喜好。
与凯瑞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吟游诗人，也正做着梦。
他和无数的恶魔挤在一起，像是个毛线团。四周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许多被压扁的恶魔。而且，地面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北方的魔域，就是这副样子吗？
有恶魔一口咬在他的身上。他毫不示弱，将这个恶魔一把抓起，囫囵塞进嘴里，几口就完全吞咽下去。周围的恶魔惊骇恐惧，纷纷向远处躲避，让出一块空隙来。
真是无聊。吃下一只恶魔，肚子里的饥饿感却更加强烈。
正在他考虑要不要再吃一个时，天地翻滚起来，他掉在地上。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被一只巨大的恶魔吃进了肚子里。
仰头望去，大恶魔剖开肚皮，正将一团团的恶魔掏出来。
后来，他才知道，这只大恶魔，叫作魔王，饕餮之魔王。
魔域永远是昏暗的，天上永远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红色光芒。阴云总是横跨天穹，却未曾落下过一滴雨或者一片雪。
他吞食了许许多多的恶魔，变得越来越高大。但是腹中的饥饿感，从未消除过。相反地，每吃下一只恶魔，饥饿感就更强烈一分。
恶魔是不能够用来充饥的。
饥饿感是如此锐利，绞碎了他的心脏，也许还有灵魂。他忘记了许多东西，只剩下吞食的欲望愈加深刻。
每当有大风刮起时，他就竭力张开嘴，让风灌进胃里。在那一瞬间，他会感受到虚假的饱腹感。
这种可悲的日子迎来了尽头。魔王带领着他和别的恶魔，到远方觅食去了。
血肉的滋味无比鲜美，只是要记得剥去坚硬的外壳。对了，还有尖锐的刺，一定要小心。
这里是他盛大的宴席。人族将此处称为战场。
他饱食终日，却永不满足。
有一次，他遇到了一群食物。真是命运之神的眷顾啊！他尽情地享用了神灵赐予的大餐。他实在是太饿了，他永远都很饿，所以希望神灵能够谅解他粗鲁的用餐礼仪。
没过多久，就只剩下最后一份甜点。是一个女人。很奇怪，他以前从未在意过食物的性别。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很久以前就失去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但是记不起究竟是什么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崎岖的爪子，沾满了红色的汤汁。他松开手，将女人抛下，剧烈地呕吐。破碎的肢体混在呕吐物中。
女人不见了。不知是逃了出去，还是成了其它恶魔的口粮。他哀嚎起来，却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拜伦觉得十分不适，几乎要呕吐出来。
“需要帮忙吗？”这时，一个声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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