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愕的表情出现在熊的脸上。它吐出满嘴的血沫，里面夹杂着几根断掉的獠牙。血液从伤口不断涌出来，顺着熊的嘴角流下。流淌着的全是熊的血，她的胳膊完好无损，连个伤痕都没留下。
她挣脱冰刺，一把揪住熊的皮毛，连带着血肉一块撕扯下来。
熊痛得几欲发狂。它终于明白，这个连自己膝盖都够不着的小家伙，不是可以随手解决的猎物，而是需要全力应对的捕猎者。
冰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充满了洞穴。她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就跳到熊的背上，死死抓住。熊的爪子够不到她，嘴巴也没办法咬到。但是一股寒气从手掌中传过来，熊的身体变得极为冰冷。柔顺的白毛成了尖锐的刺，温暖软和的皮成了硬邦邦的铁。热量在一瞬间被消耗殆尽，只剩下寒冷肆虐。
不是冰块或者积雪那种程度的寒冷，而是能把全身血液一瞬间冻结的极致的寒冷。空气中仅有的一点水汽冻成冰屑掉在地上，就连风都变得迟缓。
一切都被冻住了，一切都静止下来。先是触觉，接着是嗅觉、听觉，感官变得麻木迟钝。只有视觉一如既往地锐利，将绝望的冰冷如实映照。
啊，连思考都变得困难，是灵魂也被冻结了吗？她慢慢想着无聊的事，比如枯死的草，比如天上的雪，比如冷掉的食物，唯独没有想到眼前的厮杀。讨厌的冰冷让她忧郁，因为回忆起了寂寞的感觉。
熊的攻击迟迟没有到来。为什么呢？她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变得极端迟缓，迟缓到像是结冰的溪水。不，不是外面的世界变得迟缓，而是自己的思维跑得太快。会觉得思考困难，也是因为在一瞬间想到了太多的东西，脑子一下子处理不完。
人在危险突然降临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变慢，这也是类似的情况。只不过她陷入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忧郁。而且，时间也慢得太多了点。如果有座时钟放在这里，就连秒针的转动都会难以察觉。
她先是休憩了一刹那的工夫。等精神恢复了一些，她试着活动手脚。空气像花岗岩一样坚硬，要费尽力气才能把身体挤进去一点。没办法，在这样的时间流速下，怎么可能像平时一样轻便地走动。
好冷，真的好冷。她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于是结束了这种几乎静止的状态。就像刚刚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现在战斗接着继续。
因为身体被冻僵的缘故，她反应慢了一些，被熊一爪拍中。冰刺如影随形，追上她被拍飞的身体，一拥而上。这些冰刺或长或短，长的有一人身高，短的如匕首大小，就像是参差不齐的獠牙。这些獠牙猛然一合，咬住她小小的身躯。
她对咬在身上的冰刺浑不在意，甩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用力一蹬地面，身子立刻弹飞出去。她不是冲向熊，而是向洞口跑去。这里实在太冷了，冷得让她没心情战斗。
熊万万没想到她会逃，犹豫了下，追着她出了洞口。
洞穴的外面飘着大雪，雪山上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如此。她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滚了好几圈，直到全身都被雪埋住，才不觉得那么冷了。她并不畏惧寒冷，只是十分讨厌冷的感觉。
熊站在雪地上，皮毛与雪是同样的白色，几乎要和雪山融为一体。为了增强自己的存在感，熊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叫。吼叫声在雪山间回荡，无数魔兽被震慑得俯首低腰，仓皇逃窜。唯有身前十步之内敌人不为所动，直挺挺躺在雪地里，像是个摔倒的雪人。
熊向前踏出一步。它身上带着极重的寒气，脚下松软的雪都冻成坚冰，雪花一接近它
就自动碎裂成细细的粉尘。哪怕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它带来的寒冷都无可比拟。
感觉到这灼烧着一切的寒气，她从雪地上坐起来。
“冷，很讨厌。”澄澈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名为“厌恶”的色彩。
她本来是坐在地上，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就出现在熊的身边。她抱住熊的脚，挥舞一周，然后将它掷向天空。熊飞到很高的空中，然后开始下坠，就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她双脚一蹬地面，整个人像炮弹一样砸向空中的熊。就这样，熊还没落地，就再次飞了出去。
熊的身躯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熊形的大坑。刚一落地，熊就拔足狂奔，向山下逃去，不愿意再面对这个小怪物。她紧追不舍，从后面一脚踢在熊的背部。熊栽倒在雪里，也不等站起来，直接一抱脑袋，变成一个浑圆的冰球，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她赶上来朝着冰球踢出一脚，反而让熊滚得更快了。
她追逐着它，追到了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上。冰球跳了下去。冰球不停地加速，不停地逃跑，一直落到一处极深极窄的山谷的底部，才停了下来。她一拳捶破冰球，熊从里面掉出来。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猎杀无数的它，终于成了别人的猎物。
熊是极凶恶的猛兽，是靠着不停掠夺血肉才存活至今的食肉者，绝不是可以俯首就戮的弱小生物。在这落破潦倒，命悬一线的时刻，如果它能够说话，会说些什么呢？力拔山兮气盖世吗？
“吼！吼！！吼！！！”这是它唯一的语言，这是它唯一的声音。其中包含的意思十分丰富，是血，是杀戮，是愤怒，是绝望，是哀痛，是不幸的命运，也是拼上性命的反扑。
雪，白色的雪，堆积了几千几万年的雪，从山峰上滚落下来。像是浩浩汤汤的洪水，像是飞跃而下的瀑布，像是底朝下倾倒过来的无尽汪洋。
还有谁见过天下掉下来这么多的雪吗？熊仰头看着塞满天空的雪，心满意足。它早就想来上这么一次了，原本以为要等到老死那天，原本还担心永远不会有这么做的勇气。
她也仰头看着雪。白色，真的是世上最漂亮的颜色。不相信的人，就来此时此刻此地，看一下这从天而降的雪的白色吧。
“谢谢款待。”她这么说道。
雪先是淹没天空，接着淹没一大一小的它和她，最后淹没了几千米深的山谷。一切就这么平静下来。
然后，一个人从雪中钻出来。爬上地面之后，她把手伸进爬上来时形成的小洞，拽出一只白色的大熊。
熊的尸体已经被冻得完全僵硬。她拖曳着自己的猎物，出了雪山。
就这样，她拖着一只熊，回到了村子里，回到了家中。
他还躺在床上，只是心跳已经停下。
她没有悲伤，没有懊悔，也没有踌躇，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滴血在她的体内凝聚，从指间涌出，然后送入他的口中。许久之后，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她盛了一碗熊的血喂给他，直到他能睁开眼睛。熊的肉被他细致地分割。没过多久，他煮出来一锅肉汤。
“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被问到名字。于是她开始思索。踌躇了一小会儿后，她决定了自己的名字。
“肯。你是谁？”
真是没礼貌的问法，他看着比自己年幼几岁的她，这么回答：“我是哥哥。”
“你是‘哥哥’啊。”好奇怪的名字，她没有说出对这个名字的看法。
“那么，肯，来吃饭吧。可以多吃点，剩下的肉还有很多。”
“嗯，好的，哥哥。”
她捧着一大碗肉汤，小心地啜饮着。还好，一点都不冷，很温暖，很烫。
“谢谢款待。”她小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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