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一声惊雷，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夏风皱起，呼啦啦刮着武昌节度使元府书房的窗棱，窗边的书签一点点被雨滴扑撒着，那是很有名的薛涛签，红色的印签上染了水渍，像是水墨画里的神来之笔。
夏日的雨总是凌厉的，随着雷声由远及近，闪电宛如一道波光，映着书房里的一切——
翘头案上的书籍、曲足香案上的观音像、三彩柜上的金漆和那雕龙画凤的屏风床上……
闪电闪了闪，再次黑暗下来，闪动，又黑下来，再山，忽然，一只手，再次闪，一个人，窈窕的人影映在了墙上，像是黑幕上抹上的朱砂痣……
“你要找什么？”
忽然，黑暗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沧桑而威严，很快，青光一闪，一柄剑抵住那了人影的背后，黑暗之中，剑光烁烁，杀气四溢。
人影很识相地不动了。
男人也慢慢地走了过去，抵着那人影一步步走到了月芽凳上，人影坐下来，窗口再次电闪雷鸣，把里间照得雪亮，竟是个丫鬟打扮的美貌少女。
男人见到那少女的样子，略微放松了警惕，收了青龙宝剑，走到书案前，把旁边的蜡烛点上了，一股麝香的火味渐渐传来，这蜡烛是宫里头传出来的好东西，烛光渐亮，男人的脸渐渐明晰起来，见其大概五十岁上下，眉目五官十分标致，想来年轻时候是个俊俏人物，此时老了，却也自带风流之色，颌下有须，半白半黑，穿着一身二品常服，正是这个府邸的主人，武昌节度使——元稹。
少女似乎被吓住了，坐在月芽凳上一动不动，只盯着元稹。
元稹似乎也没看她，倒是凝目藐了一眼蜡烛，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今儿正喝了酒，跟几个故旧好友聊起了从前，便又想到了送他蜡烛的主人——穆宗皇帝，因为从太子时期就喜欢他的诗歌，穆宗皇帝登基之后，就把他从流放的地方召进了宫，一直被打压的仕途生涯忽然翻了个，从小的治国平天下的志向，终于得到了施展，长庆二年，焕然如梦，指点江山，长袖善舞，仿佛天下尽在手，那个欣赏自己的君主，那段盛开的岁月……
可惜，贤君已逝，奸臣当道，自己堂堂一丞相被贬值到这里来……唉，不提也罢。
元稹把青龙宝剑放在了案头，对着坐下来，摁住案头，盯着对面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青色窄袖短衫、下著红色曳地长裙、腰垂绿色腰带，眉目婉约，人美如画，梳着双丫髻，看着面生，但确实是府里头的丫头打扮。
“你来这里要偷什么？”
元稹从来多情风流，怜香惜玉，见对方是个标致的美人儿，语气不由缓了下来。
“哦，咳咳。”少女似乎这才缓过神来，忙跪倒在地道：“主人饶命，我……我只是……我是来偷你诗词的。”
“偷诗词？”元稹一怔，嘴角微微翘起，他才名天下，诗歌受到很多人的向往与喜欢，但是没想到一个小丫头也来偷？
“是这样的，主人。”
少女似乎知道他误会了，战战兢兢地道：“是这样的，婢子……婢子的姐姐是醉花楼的红角儿，因为……因为不久之后，要举行花魁比赛，到时候相公的诗词肯定是最为传唱的，姐姐想着若是能够提前知道相公的那些诗词，比赛的时候，说不定能拔得头筹。”
说着，少女大概也觉得理亏，声音越来越低，低下了头去。
元稹抚着胡须，似笑非笑道：“哦，原来你是要为姐姐当花魁作弊来着？”
少女咬着嘴唇，不敢回答，乱发垂下来，半身微湿，别有风致。
外面的风吹得有些紧，刮着窗棂不停地闪动着，发出“吱呀”的声音，芭蕉扇里，“啪嗒”“啪嗒”的雨滴声，吹着烛光不停地摇曳，人影疏离，空气里流动着蜡烛里发散出来的龙延香。
元稹嗅了嗅鼻子，似乎有些醉，自从贬到这里做节度使，大概觉得仕途已完，竟颇有些颓唐的意思，终日意气消沉，醉卧花丛，今儿这是又喝多了，以至于眼前的少女居然也要模糊起来，他忽然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忽然站住问：“你姐姐既然是名妓，叫什么？”顿了顿又道：“既然是名妓，自然不缺钱，怎么没把你赎出去？”
少女听到这话，低着头回：“姐姐是失散多年的姐姐，后来才知道的，姐姐说她的钱不干净，不想公开相认，只想悄悄把婢子给赎出去，只是还没有做，就遇到了这种事，婢子想着姐姐一片心，便想在离开府邸之前给她加一把助力。"说着，膝行几步，不停叩头道：“婢子不敢说姐姐名号，主人若是要罚，就罚婢子婢吧，打死不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元稹静静地听着，婢子婢偷主人的东西，叫人拖出去打死也罢了，只不过呢，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螓首蛾眉，这么个美貌女子，随意处置了确实可惜，他素来带着三分风流性儿，见这样美貌的小娘子也钦慕自己的才名，不由技痒，问：“你既然知道我的才名，可会背我的诗？若是说得几个，某便不罚你。”
要知道他的诗名跟白居易齐名，俗称“元白”，当今之世，无论高下，天下扬名，但凡写诗，就不可能不会吟几句他元稹的诗。
少女见元稹没有罚她的意思，眼眸里闪出几分喜色，忙点头道：“会的，会的，我虽然没有姐姐的才名，可是却也识得几个字的。”
“哦，说说看。”元稹见少女倾慕的眼色，忽然兴奋起来，转身走到案几前，慢慢坐下，灯珠摇曳，闪着他的脸，标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上泛起的酒色的红晕，带着三分嘉许，三分调侃，三分深邃，盯着少女。
少女听到这话，支起了身子，跪坐在哪里，侧头沉思片刻，轻轻开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说完，忽然笑了笑，歪着头道：“这是出自主人的《会真记》讲的是张生与崔莺莺的典故，这张生本来是个落魄书生，寄居在寺庙，后来遇到兵乱，偶尔救了崔家，遇到了那崔家小娘子，便是倾慕如狂，最后有了私情，相公这诗词，讲的就是张生思念莺莺时吟出的诗词。”
“哦。”
元稹万万没想到小丫头居然提起了这个，多少年了，他都忘记了，对了，他快忘记了。
烛光摇曳，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了琴声，缥缥缈缈地传来，连雨声也挡不住那曲声婉转，柔婉动听，元稹忽然听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道怎么的了，站起来拿着蜡烛，走到的窗边，雨还在下，只不过从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轻轻地打在芭蕉扇上，发出动听的夏曲。
他伸出了手，似乎准备把窗户关上，这么多年了，每当他想起这件事，这个人，他都会下意识地做这些动作，关上窗，关上心门，然后……
一切都会安静下来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窗户关了半截，却再怎么也关不上，倒是外面不知哪里响起了亮光，影影绰绰，由远及近……
忽然，元稹呆住了，因为他竟然看到两个女子向这边走来，一个是个俏丽的丫头，撑着伞，另外一个倾城绝代，颜光四射，只站在哪里，就像是照亮了他的全世界，他还记得自己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崔夫人指着那个一直低着头少女道：“这是莺莺，莺莺，快来见过长兄。”
少女近前敛衽，不过略微抬头，便惊艳了他的所有。
从此之后，情根深种，一见倾心，思念欲狂，写诗寄情，其实也没想到那么好，只是倾慕，倾慕，再次倾慕，然而她居然真的来了，还是半夜来了，这样的情分，是他这辈子都梦想不到的，淅淅沥沥的雨，似乎浇不灭那熊熊烈焰，年少情怀，他站在那里，似乎便幸福了所有……
那一夜如梦。
如梦也不像那一夜那么美好。
此后的岁月就像是做梦，少女不仅貌美，却也多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那段最美好的时光里，他品尽人生里所有的梦幻，然后，被迫又走入了现实，回到了现实人间。
梦就飘走了呢。
元稹慢慢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那梦幻的雨滴，却听背后有声音响起：“张生后来回到京城，因为中举，被丞相家相中了，最后为了自己的前程，娶了宰相家的小女儿韦从。”
元稹伸出去的手，忽然无力地垂下来，半晌，默默地把窗棂关上了，转身，看着地上跪着的少女。
少女似乎并不怕他，抬着头看着元稹，一双明媚的眼眸清澈见底。
“你到底是谁？”元稹正想问，忽听少女又开口道：“始乱终弃，是男子负心之最，只不过呢，那张生似乎也没有得好，以后仿佛中了诅咒，情路坎坷，千折百回，始终不得福。”
“哦。”元稹听到这话，仿佛要笑，便笑了，忽然秉着灯烛走到了对面的供桌前，放下，转过身负手而立，扬头：“难不成那少女给他下了什么咒？”
“那倒不是。”
少女微微一笑，嫣然百媚：“只是那张生因为心结所致，从来相负，一生所遇女子，无不利用，无不抛弃，最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这话倒也新鲜，元稹凝神沉思片刻，忽然对着少女意味深长地笑：“你一定背了我很多诗词。”
少女抿嘴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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