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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的夜，商务车在国道上行驶着。
李宇鼻青脸肿地坐在最后面，抱着胸，合着眼，似乎假装睡着了。
刚刚发生了那些事情，大概还没商量好怎么办，所以车上的人都沉默不语，连跟他眉来眼去的初恋也没有转过头看他一眼——李宇忽然出现在初恋的房间里，虽然解释了好多次，可是还是惹人怀疑的，不仅惹人怀疑的是他与初恋之间的关系，还让人怀疑他的抑郁症。
很明显，一个抑郁症患者是没什么心情跟有夫之妇偷情的，若是有，那证明他没毛病。鉴于精神病人与正常人之间并不好区别，众人一时对李宇的病产生了疑心，既然这位没病，那自己还来帮着治什么治？
初恋的丈夫第一个嚷嚷要回家，再也不干了，钱也不要了，多亏弟弟压着，说心理大夫很快会追来再次对李宇进行诊断，若是李宇真的没毛病，他们会双倍赔偿他们的损失云云。初恋丈夫听到这话，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耐不住初恋连说带劝，只能忍下了，可是再也不许老婆单独跟李宇接触，连今儿车里的座位，也排得大老远，他跟老婆坐在最前面，李宇坐在最后面。
李宇对此……无所谓。
这种误会是让人尴尬的，可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他是光明磊落的人，也不会没有来闹什么旧情复燃的把戏，而且也没兴趣，他现在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所以由着他们闹去，如今让他沮丧的是，第四次服毒自杀计划又失败了。
怎么会这么寸呢？
李宇挪动了一下身子，沮丧地向外看去，车窗外黑幽幽的，大概到了偏僻的地界，周围都是一片片的旷野，也不知道这是到哪儿了，空旷的黑暗，在一个渴望死亡的人眼里，并不恐怖，反而有些亲切，李宇想到不久之后，自己的尸体会沉浸在这风景里，并与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成为草木，成为灰尘，成为浮游，碎碎飘散……
挺好。
他又挪动了一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兜里，毒药还在，没有被弟弟偷去，今晚若是有机会可以找个机会吃——当然，弟弟是不会放弃挽救他的，不过呢，经过了昨天那么一出，他们这些人起码会安静一些，不会搞什么“你恨我吧”之类的蠢把戏，那么哪怕弟弟为了看住自己要跟自己住在一间里，自己也能巧妙地死去。
想到抽风不着调的弟弟第二天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好哥哥已经冷冰冰，李宇就想笑。
大概是抑郁症久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化身佛系了，看着世间的人，只觉得是云端里看厮杀，不动感情的那种漠然，除了讥笑——然而这种性子，在从前是万万不会有的。他一直是好人，一个别人眼里的圣母好男人，他从来不会讥讽别人，因为嘲笑会伤人自尊，可是现在……
“这是去哪儿啊，老陈。”前面忽然传来初恋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恐：“好像路不对头吧。”
“老陈啊，你总说你睡不着，整天睡不着，可别开错了路啊。”初恋丈夫帮腔。
未婚妻正在前面玩手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左右环顾，忽然撩起了车帘，拉开窗户，探头向外看，一阵凉风嗖嗖地刮了进来，让车里的温度猛地降低好几度。
“确实不像是国道，好像开进了小路上了。”未婚妻难得说几句正常话。
弟弟正挨着李宇坐着打盹，听到这话，打了个哈欠，高声问：“老陈，路对不对？你是不是开车累了？这里谁还会开车，替换一下呗。”
“我。”李宇忽然开口，众人忽然都扭头看着李宇。
“那可不成啊，哥，你可是抑郁症想自杀的，若是一旦不对头，岂非带着我们一起自杀了？”弟弟嘻嘻笑着。
前面未婚妻听得心惊肉跳，忙道：“老陈开车就好，老陈，老陈，你没睡着吧。”
“我没睡，就是困了点，没事。”老陈似乎永远是这句话，李宇眨了眨眼，耸了耸肩。嘿嘿，他想过很多自杀，可是——车祸，这可是很新奇的，而且带着一车的人……
李宇忽然觉得这个想法不好，他只是厌烦了这个世界，可是并不仇恨，对这些伤害过自己的人，他真的不恨，所以立刻禁止了这个念头，闭上了眼。
“嘎——”
忽然，前面传来可怕的刹闸声，车里的所有人都猛地向前一仆。
“啊啊。”
车里的女人不由尖叫起来，混杂着呼喝声，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弟弟一下蹦起来，抹了一把脸，身子往前凑：“怎么了？”
老陈没答话，只是木呆呆地看向了前面，远光灯已经打开了，前面飘散着细碎的雪，再远处，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怎么了？”
众人惊慌过后，面面相觑。
“有点困。”老陈还是那个口头禅，嘟囔着道：“前面那人我没看清。”
这话出口，人人变色，初恋丈夫率先拉开车门跳了下来，其他人也跟着跳了下来，李宇本来一直在后排坐着，可是想了想，也跟着下来了——从前若是出事，他是最热心肠的，现在虽然冷漠了，可是也得看看怎么回事不是？
谁知刚刚走出车门，便见未婚妻捂着嘴尖叫起来，初恋也靠在丈夫怀里，在远光灯里一片煞白。
李宇觉得可能要不好，转过车头去看，果然见撞死人了——地上有一摊鲜血，有一双腿，穿着一双西裤，不知为什么，那双西裤让李宇觉得眼熟，不由弯腰揪着腿把人给拖出来。
女人们再次发出尖叫，借着车灯看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眼睛还没闭上，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们。
“死了？”
忽然，老陈走了下来，可是没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车门哪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此时女人们都吓得离开了，初恋丈夫和弟弟也吓得有些慌张，没有敢过来，李宇只得蹲下来，摸了摸那人的气息，很微弱，而且瞳孔在散去，生命迹象在慢慢消失。
“死了。”李宇盯着那人的脸，不知为什么，竟然生出几分羡慕来，别人死这么容易，他自杀简直是西游记八十一难。
老陈听到死了两个字，忽然点了点头，古怪地笑了笑，蹒跚着走过来，低头看着地上的鲜血。地上的男人的生命气息，以眼见的速度在流逝，瞳孔在慢慢地扩散着，呼吸也一顿顿地微弱地消逝，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脸上，眉毛上，不知为什么，李宇觉得认识这个男人，仿佛很久以前，他就认得他了……
“搬开吧。”忽然，未婚妻出口，捂着嘴，指了指那尸体道：“搬开吧，人都死了，难不成还送医院？”
“起码要报警吧？毕竟压死了人？”初恋丈夫扶了扶眼镜道。
众人面面相觑，更多的人看向了老陈，因为车是老陈开的，若是压死人，老陈肩头上估计要再背负一笔债了，他如今已经破产，生活困难，再背一笔债的话……
“我们分担一下。”
李宇忽然脱口而出。这话出口的时候，他自己也是心中一惊，因为这些话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过了，自从患上了抑郁症，万念俱灰之下，他从来不愿意主动分担世界的任何的，何况是死人这笔债。然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同意，相反，未婚妻忽然撇了撇嘴，口里嘟囔着：“烂好人。”
初恋与丈夫则面面相觑，似乎拿不住主意，连同弟弟，都有些抓瞎，不停地挠了挠头，皱着眉，似乎十分烦恼。
“就扔在这里吧。”未婚妻建议道，指了指周围道：“这鬼地方又没有监控，什么都摸不着，谁也不知道，也没得查去，要不就把尸体仍在这里，咱们走吧。你看这个人这摸样，很明显不是当地人，看起来像是城市白领，这么个人，三更半夜地跑到这里来干嘛？我瞧着估计是想不开自杀？”
这话出口，不知为什么，很多人看向了李宇。
李宇皱了皱眉，撞死了人，就这么完了？这不是犯法吗？
然而……
老陈忽然不停地点头，拱着手作揖：“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
这话把众人说得人人变色，因为老陈的意思很明显，想要按照未婚妻的建议来——把人仍在这里算了，反正人已经死了，就不活了，又没有监控，警察也找不上他们的，老陈大概也不愿意再背负一笔债了。
未婚妻见众人犹豫不决的样子，哼了一声，跺了跺脚，率先上了车。
初恋的丈夫则看着初恋，初恋抱着胸，表示出很害怕的样子，转身上了车，丈夫犹豫了下，也跟着上去了。
“哥，上车吧，不管了。”弟弟揪着李宇的胳膊。
李宇冷着脸。若是从前……好吧，本来就不是从前了，如今的他，还可以再做好人，管这种破事吗？反正车又不是他开的，而老陈……
他抬头看着老陈的摸样，其实这些日子他一直不怎么敢认真打量老陈，因为——不忍，老陈总说自己睡不够，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觉了，一个常年失眠的人，李宇并不陌生，他自己就是，可是自己再怎样，也不像老陈的样子，苍老了许多岁，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睁得大大的眼睛，全是茫然，口里反复的似乎只有一句话——“我不困，没事。”
讲真，从外表看，老陈更像是精神病患者。
老陈此时没有说口头禅，而是拱着手看着他和弟弟，乞求地沉默着。
“哥。”弟弟再次揪着李宇的胳膊，李宇皱了皱眉，弯下腰，拖着那男人的尸体向道路两旁的草丛走去，等把尸体拖到了草丛里，这才站起来，摇了摇头。
“哎哎哎，哥。”弟弟见他如此，暗自吁了口气，知道这位好人哥哥决定也不管了，忙走了过来，蹲下来看了看尸体，忽然掏出一张湿巾递给他：“哥，把手印擦了。”
李宇心道这货看着抽风，想得还挺齐全——自己刚才用手拖着尸体，尸体上肯定有自己的指纹，那么警察很可能顺着指纹追查到自己的，弟弟是不想让自己惹麻烦吧，然而……
“不用了。”李宇推开弟弟的手，转身向车上走来。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还在乎这个？说实话，若是警察真把他当杀人凶手，赏他一颗子弹，他还挺感激他们呢，但是呢……名誉就毁了。他上了车，合着眼，想着自己成为假凶手的可能性，心里浮出一丝悲哀来，他前半生似乎没干别的，只是为了“好人”这个人设活着，确实也赢得了名誉，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他张开眼，环目四顾，看着一车子的人，心里起起伏伏，有用的是，自己病了的时候，这些人能良心发现专程来帮自己治病，然而他们也不是真的好心，只不过为了钱而已，人性就是这样悲哀，比如说刚才那人，被撞死了，众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昧着良心把人晾在那里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愧疚地回头，却忽然打了个寒战——
那具尸体居然站起来了，还对着他们招手，满头是血，阴森森的，呲牙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