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主任，你怕得剥了，顺产怕是弄不下来。”妇科大夫宋雯的声音传来。
已经在产床上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林琦浑身都虚脱了，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的宋雯，汗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模糊了眼睛，林琦眨了眨眼，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说起来也是后悔，本来快四十的人了，大部分都是直接剥了，偏生自己不信这个邪，仗着本身就是妇产科大夫的，又是这里的主任，非要顺产。
结果……
结果就是这样的结果，破水都好几个小时了，压根就生不下来，还得来一刀。
也罢。
林琦虚弱地点头，压根没力气抬手擦汗，旁边的护士小兰忙过来，用消毒毛巾给她擦着脸上汗水，劝道：“林姐，你这是，这么大年纪，白折腾，赶紧剥了吧，小手术，一会儿出来了。”
“林姐这是为了孩子好，顺产对大人和孩子都好。”宋雯一向崇拜自己师父，忙出口替林琦辩解，她今年不过三十岁，人长得浓眉大眼十分淳朴，农村孩子出身，辛苦读出来的医科大学，性格老实听话，林琦当年就是看中她这点，亲自把她带了出来，现在已经是科室一把好手，人称“宋一刀”。
小兰笑了笑，没吱声，在医院，大夫的地位远远大于护士，宋雯这么说，小兰自然不好反驳，但是私下里，小兰却跟林琦更熟些，因为小兰的母亲，跟林琦的妈妈窦华是共事多年的同事，也是好友，两家住对门，打小就熟。
“准备吧。”林琦也经不起了，连续几个小时的阵痛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这生孩子是天下最大的疼痛，连她这样要强的女人也经不起了的，也不知道……
对了，自己丈夫唐潘在外面不知等得急了没？
想到自己丈夫唐潘，林琦心中一阵暖意，跟争强好胜的林琦相比，唐潘确实懦弱了点，在公司不过一个普通的程序员，兢兢业业好多年，也没什么大出息，可是人老实，听话，什么都听林琦的，林琦性子强梁，就喜欢这样的，
所以夫妻感情虽然算不上多恩爱，却也平稳和顺。
“林姐，你躺好了。”小兰扶着林琦躺下，该她盖上手术被单，跟几个护士一起把把她挪动到手术床上，要从产房送入手术室。
“我知道。唐潘呢？”林琦这种时候，特别需要丈夫的看顾。
“唐哥在外面等着呢，还有窦姨。”小兰弯下腰，细细安慰着。
然而林琦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眉心却是突突乱跳，沉着脸“哦”了一声，吩咐：“那直接进手术室吧，别路过外面了。”
这话出口，几个护士都看着小兰，小兰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对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奉命就是了，几个护士一起把林琦从产房这边，拐了弯推到了手术室的“非限制区”，然后又换了个手术床，送入手术台。
现在从顺产变成了手术，虽然是个小手术，可是也要进行专业消毒，几个小护士在消毒室里可换衣服，有一个忽然开口问；“兰姐，主任咋回事啊？怎么她妈妈来了，她反而不乐意了？咋了，母子俩吵架了？”
“可不呢。”小兰一边脱下刚才沾了血迹的护士服，一边换上消毒的手术服，开始在消毒池里洗手，镜子里映出小兰如花的容颜，雪白的肌肤上一片映红，桃花美颜，跟刚才林琦的苍白憔悴比起来，越发显出岁月的残酷，小兰想，如果自己是林琦那么大的年纪，可不要变成主任那样的女强人，说一不二虽然看着威风，可是也是辛苦啊。
“说啊，兰姐。”旁边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跟她并肩一起进行手脚消毒。
“这个，我听我妈说过，说林姐跟她妈置气呢，是房子的事儿，她妈有个房子，很值钱，但是老太太也是想得开，竟然想要去养老院以房养老，这么着，房子就抵押给了养老院了，老太太倒是乐得清静了，可是遗产算是没了，林姐口上不说，心里肯定过不去的，觉得她妈不为她考虑，净想着自己享福。“
几个护士听到这话，都啧啧感叹。
有的道：“也是，要我也不乐意，好几百万没了，做父母的，起码也要为死后儿女考虑啊。”
有的道：“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有什么有的没的，刘一大堆钱，给不孝儿女？想得美，我觉得老太太做的挺好的，想得开，也拿的定主意。”
有的又道：“小兰，这老太太大概不怎么疼主任吧？”
小兰听到这话，忽然有些不乐意了，因为林母窦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哼了一声，想要反驳什么，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反驳，想了想，只回：“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不在这份上的，好了，别扯淡了赶紧。”说着，快步走出了消毒室。
迎面正碰上麻醉师李毅，李毅四十多岁的大叔，麻醉技术是没的说，就是有一样，爱喝酒，为了这个哦，林琦没少训他，后来干脆放出狠话来——“再喝就滚蛋。”这么着，李毅终于把酒瘾给戒了。
“哎，李叔，怎么着，这次排的是你？”小兰见李毅急急地往这边赶，身上穿着值班的白大褂，心头掠过一次疑虑，不过这疑虑在脸上却是显出的笑容。
“是啊，刚才宋大夫给我打电话来着，让我赶紧过来，说主任要剥了，点名是我，我这不连滚带爬地来了。”李毅见了年轻姑娘爱说笑，说到最后，嘴角已经笑了起来。
小兰抿嘴一笑，垂下眼眸，点了点头：“那您赶紧的，一会儿就要开始了，虽然说是小手术，可也不马虎了，主任毕竟年纪大了。”
“是啊，真是受罪啊，主任真是……”李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径直向麻醉科而去。
小兰看着他的背影，怔忪了会儿，听到那边脚步声，忙加快了脚步，向手术室而去。
“小琦怎样了？”忽然，横斜里冲出来一个女人，大约六十岁仿佛，头发花白，姿容却颇为年轻，穿着一身黑色的毛大衣，戴着黑边眼镜，很有气质。正是林琦的母亲窦华。
“窦姨你放心，没问题的，我们都在呢。’小兰见窦华跑到医疗区来了，有些违规，忙小声拉着她道：“你快出去吧，窦姨，林姐没事，就是年纪有些大了，顺产困难些，宫口打不开，现在准备剖腹产，小手术，半个小时就出来，没问题。”
“哦。”窦华听到这话，提起的心才放下来，忽然抬头看了看，又叹了口气道：“进去的时候，连话也肯跟我说，这是觉得我把房子卖了呢，正埋怨我自私呢。”
“看你说的，窦姨，都是一家子，有什么呢，在一个，林姐那么强的人，也不缺这个，你快别多想了。”小兰见窦华眉头不展，想起母亲的嘱咐，忙拿话安慰：“窦姨，您也别往心里去，林姐便是现在想不开，以后也想开了，她自己又不是没房子，对不？她那么厉害的人，做大夫挣的钱也不少，没几年再买一套就是了，我瞧着她不是因为钱的事儿，估计是觉得你不跟她商量一下，就把房子卖了，感觉心里别扭呗。”
窦华听到这话，不由乐了，抬头拍着小兰的肩膀：“兰儿，你也是大姑娘了，会开解人了，我知道了，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怎么会不疼她，但是疼归疼，那房子是我的房产，我咋没权利处置了？这孩子啊，我跟你讲，就是控制欲强，觉得什么都是她的，你看她对唐潘，感觉不像是老公，一着急就训儿子一样蒙头蒙脸地数落，不是我说她，两口子早晚出事。”
小兰听到这话，“噗嗤”一笑：“窦姨，我看你确实不疼她，哪有妈盼着闺女跟女婿出事的？”
窦华眨了眨眼，想了想这话，觉得也对，不由也笑了。
“叮铃铃。”
手术室的铃声响了，小兰知道要正式开始了，忙拍了拍窦华的胳膊道：“窦姨，你且去等着，我要去了，手术你放心吧，宋大夫主刀，我又在，又不是什么大手术，一会儿就出来。”
“好好好，你快去吧。”窦华也知道不敢耽搁，忙催促小兰。
小兰急急地往手术室去了，窦华看着小兰的背影，摇了摇头，慢慢地向外走去。
出了医疗区，这边是等候室，几个手术家属都在哪里等着，最门口那个就是林琦的丈夫唐潘，瘦高个子，白净脸，小鲜肉长相，很帅的男子，就是垂着头，愁眉苦脸的，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神气，此时见到了窦华，忙站起来，开口：“岳母。”
窦华想起刚才对小兰说过的话，忽然也觉得不太好，歉意地笑了笑：“坐吧，没啥事，可能顺产下不来，得剥了，但是整个科室都是小琦的人，没事的。”
唐潘听到这话，“哦”了一声：“那就好。”说着，忽然怪怪地一笑，垂着头坐下来，脚不停地碾着地上什么。
窦华顺着他的脚向下看去，见是半截烟头，不由摇了摇头。
按照小琦的性子，怀孕了绝对不会让老公抽烟了的，如今这是逼急了吧？
“你别急，小兰说没问题的。”窦华逡巡了下，开口安慰着，她跟这位女婿的关系算不是多好，可也不算太差，毕竟唐潘性子老实，只凭对方唠叨，从来不待还嘴的，母女两个有时候犟嘴急了，还要多亏唐潘在里面周旋。
“我知道的，妈。”唐潘忽然抬起头来，藐了窦华一眼，窦华这才发现唐潘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显得很憔悴，不由心疼起来，开口：“小潘，要不这样，你且去休息会儿，我在这里守着，等一会儿子小琦出来，我叫你。”
“别。”唐潘似乎有些害怕，忙摆手道：“不能这样，要不她又要说我了。”
窦华听到这话，扬了扬眉，再也没什么，她年纪大了，也看开了，这人过日子，都是自己作出来的，比如自己老公，知识分子，天天跟神经病一样看谁都不顺眼，说他两句，还一脸正义，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早晚把自己批评完了，早早入土批评阎王爷去了。
再比如说自己闺女跟这位吧，闺女本来就性子强，唐潘又一味地老实退让，这么着下来，就成了气管炎了，她其实也说过林琦，你不能把老公当儿子养，也要稍微尊重点男方，要知道这种夫妻关系太畸形了，容易出事，可是林琦压根不听，那有什么法子？
总而言之，儿孙自有儿孙福，都是大人了，
且随他们去吧。
窦华性子是那种豁达的，想到这里，也懒得再去想，她也是年纪大了，闹腾了好几个小时，也有些疲倦，抬头看了看墙上挂钟，已经晚上十二点了，不由靠在椅子上，闭上眼决定眯一会儿。
“妈，快来，快来救命啊。”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吓得一下站起来，环目四顾，见周围等候间的人都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没有人……啊——
门口站着一个女的，浑身是血，穿着手术服，披头散发，瞪着眼看自己，那样子正是女儿林琦。
“小琦？”窦华看林琦这摸样，忙跑过去：“你这是怎么了？手术完了？”说着，正要抓起林琦的手，却见林琦已经转过身向走廊那边走去。
“小琦。”
窦华忙追了上来，见林琦已经飞快地进入了手术室，周围茫茫的，没有人，白炽灯一闪一闪的，像是警告一样，周围安静极了，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来。
“小琦？”窦华咬了咬牙手术室走去，一下推开门，见很多大夫正在手术台上说着什么，见她进来，都停下话头，眼眸诡异地看着她。
“你们在做什么？”窦华见女儿躺在手术台上，闭着眼，想起刚才那一幕，不由心惊肉跳。
那些人都不回答，只用眼白瞪着窦华，手术服，手术刀，鲜血，眼白，诡异的表情，以及空气里荡漾着浓重的血腥和酒精的味道，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窦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一步步走了过去，低头看去，忽然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
女儿的身体被切开了，露出五脏六腑，孩子也被切开了，鲜血淋漓，像是菜市场卖猪肉摊上陈列的内脏展览，偏生她们都还活着，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用口型对自己道：“救命——”
“啊啊啊啊。”
窦华猛地睁开眼，见挂钟正“滴答答”地敲响，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十分，原来只是恍惚一梦，只是怎么会做这种梦呢？手术室里的小琦没问题吧？
窦华不安地看向了手术室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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