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很多师父走了出来，看到我，以为是小雅，问：“李小雅，什么事？”
我一时无语，见众人葵葵，只得开口：“我找团长有事。”
众人点头而退。
门开着，我站在门口。
多年之前，我亦站在门口看着师兄在里面练功，他总是最勤奋的那个，父亲说，他虽然天赋不如吾，却勤勉可加，最后亦能与吾共成，当时吾便心钦佩，每日早早起来，看他在练功房里吊嗓子压腿，清晨的光芒照进来，少年的额头满是汗，眼眸却是如许坚定清澈，仿若潺潺小溪……
而如今，几十年一晃而去，便是再见之日，我已经在地下，他还活着，班子还活着，重逢是惊喜，却也是大怖，因为他居然说要解散了这一切？！
他不知道从前我的付出吗？那可是一辈子呐。
师兄，师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疯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他坐在办公室桌前，低着头，戴着老花镜，几十年的白头，不过恍然之间，我年若朝华，他却徐徐白头，垂垂老矣。
他似乎听到动静，抬头，阳光映着老花镜片，闪着光，让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层层的掩盖了当年那个俊朗青年的脸，他老了，真的老了呢。
我张口：“师……团长。”
师兄，师兄，你可记得当年的小师妹？记得当年执手相望，泪如雨下的离别吗？
他没有什么表情，脸上很平静，开口：“是李小雅吧？你刚才听到了？剧团已经走不下去了，很可能要解散，我已经写好申请书了，对了，你坐，你别怕，虽然你是孤儿，可是我已经安排好你的出路了，给你找个好人家，父母都是公务员，他们有个儿子，已经上大学了，老两口身子健康，很愿意再收养个孩子，看到你照片，选中了你，这是你的好归宿啊。”
说着，他站了起来，俯下身来，双手扶着我的肩头，看着我激动的表情，错以为我也很欢喜，于是也咧嘴笑了气来，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垂死口气从他嘴里发散出来，让我意识到他真的老了，然而我有资格说这些吗？我已经死了，若是要散发什么气质，也不过是腐烂之气吧？
他在抚摸着我的头，感慨：“其实你是个好苗子呢，若是从前……可能是个厉害的角儿，可惜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
“从前怎样？”
我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这句话，从前……从前的那些事，师兄你还记得否？
他没说话，眼眸里飘散起来，神情变得恍惚，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表情唏嘘。
正在这时，忽然，门“咚咚”地敲了起来，回头，竟然是个老妇人，穿着一身卡其的风衣，戴着眼镜，烫着头，打扮得洋气，见到我们，忽然对着我训斥：“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身子一震，几乎晕倒。
因为这句话多年前，她曾经对我说过——那一日，我照例来找师兄一起练功，便看到一个时髦的小姐闯了进来，漂亮的脸上全是傲慢，指着我高声训斥：“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时我不过十五六岁，自幼在剧团，众人呵护之下，从未曾有人对己如此，便怔住了，然后那小姐便拉着师兄说要请他吃饭，说看他戏唱得好，她非常喜欢。
师兄当时看着我的脸色，似乎很为难，一会儿子忽然进来好几个兵，都拿着枪，小姐冷笑，师兄只得答应去了。只留下我，孤单单地站在练功房里，看着他们相携远去的背影。
那个时候，我竟然没有难过，因为年纪太小，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后来……
我终于明白了，小姐是当地军阀的女儿，她看中了师兄，知道师兄跟我自幼定亲，便要师兄退婚。
师兄告诉我这个的时候，眼睛里流出泪来，似乎伤心不已。
我当时也痛苦无已，然而也无可奈何，因为师兄说，若是不退婚的时候，军阀便要弄死他，对我也不利。
我听了大哭，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答应了，然而我不知道更可怕的还有后面，因为小姐看不得师兄与自己在台上对戏，要我彻底离开戏班子，否则就让我们戏班子活下去，而且那里也不让我们过活。
父亲听到这里，气得要带着戏班子离开这里，说虽然戏子惹不起军阀，可是逃到偏远之地，总有过活的地方，惹不起还躲不起，至于师兄，他既然跟小姐好，就让他入赘军阀豪门便是。
然而最后还是被我劝住了，因为师兄告诉我，那个军阀的势力很大，京津之地及忽然都是他的地盘，便是上海江南也有他的人，他若是真的跟我们为难，这些地方我们根本无容身之地，而这些地方才是真正让戏扬名的地方，若是真的把戏班子弄到了荒野之地，能唱给谁听呢？根本没有钱粮，也没有会捧场的票友，更没有名气，甚至也不会有跟红角们同台较计的机会……
这意味着，一切都完蛋了。
所以……
只有我走。
我当时哭了两天两夜，终于做了决定，我跟父亲说，若是想要戏活，让戏班子活下去，我必须走，这是命，父亲哭了，吾亦哭，当时之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人称小东后，很多大家已经开始推崇吾等，然而如今却要彻底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舞台……
离开之时，师兄哭成了泪人，父亲病倒了，若他不是班主，恐怕也会随我往之吧。
呜呼。
我那个时候已经近乎昏迷，拿着行李被人送上了火车，直接送到了安徽老家，我家三代之前便出来了，早已没什么人了，吾站在那片荒凉的草房之前，旷野无人，荒草萋萋，不过十八岁，而人生已结。
可是我还是有指望的，我觉得付出这一切，只不过想让戏班子延续下去，让戏能延续下去，我觉得这是值得的，所以甘愿孤独一生，黯然退场。
然而……
现在师兄好好的居然要解散了它？这个让我付出一切的戏班子吗？
还有……
我抬头看着那小姐，她也老了呢，满脸都是皱纹，褶子层层叠叠的，完全不再是那个美貌女子，然而到底会打扮，倒是比师兄年轻一些，他们……居然白头偕老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酸。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出去？”她看着望着发呆，拧眉立目，气势宛如旧时。
我不知道如何，只得应了一声，走了出去，随手关了门，却没有关紧，因为我太想知道他们……他们的事情了，要自导我那凄惨一生，大半由他们而起啊。
“你什么时候卖？”她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很不耐烦。
“已经在谈了，合同正在拟定。”师兄回答，语气似乎更不耐烦：“你别催了，当初接手这过气的玩意，不就是为了卖掉这地方赚钱吗？”
“做什么什么做？瞧你这没出息样儿？我嫁给你真是到了血霉！”小姐忽然高声埋怨。语气里全是不屑。
师兄闷了一会儿，冷笑：“你爹是军阀，若不是因为这个，解放后你会一直跟着我？”
小姐大怒：“我就是瞎了眼，才被害了的，如今不得不嫁给你这戏子，一辈子没出息，吃苦受累，这好容易有个机会，你还不知道挣钱？”
师兄嗤了一声：“挣钱？你就知道卖了剧团挣钱，你可知道剧团里那些老顽固？他们眼睛里可不是钱，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不过是为了钱，他们非吃了我不可。你别来这里了，免得他们生疑。”
小姐似乎被他劝住了，哼了一声：“我不管，三日之后，我要看到钱，跟你苦了一辈子，好容易能见到点钱。”
“谁跟谁苦了一辈子？”师兄似乎被这话激怒。
“当然是你啊。”小姐比他还生气，声音越来越高：“想当初你是怎么糊弄我来着，好吧，那个时候我年幼无知，不知道你这个戏子是黑心的，以为你唱得好，不过是认识认识你，结果你居然给我下药？还威胁我父亲，说如果不让我们成亲，就把我失身给戏子的事情嚷嚷出去！
“嗡——”
我听到这话，竟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时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在地，只扶了墙壁。
“行了行了，这点破事，你难不成要念叨一辈子？”师兄恨恨地道：“谁让你相信我来着？”
小姐听到这无赖的话，越发觉得委屈，大哭：“都是我眼瞎，被你算计了，我父亲疼我，顾惜我名声，才让你得逞的，你这个黑心的王八蛋，为了得到那个戏班子，居然利用我们赶走了戏班子的继承人——你的那个小师妹，还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轰隆隆——”
我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一下瘫坐了地上。
这是听到了什么？
这是听到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天地都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原来我付出的一切，都是……都是假的，都是上了师兄的当？而如今，师兄再次接手这个戏班子，其实就是为了卖了它赚钱？
天地忽然崩塌了，衡量在塌陷，房屋在塌陷，一切在塌陷……
天色忽然暗下来，傍晚火烧云穿过玻璃窗，点燃着我的脸，心，和脚步，我扶着墙，茫茫地走在废墟上，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要到哪里……只一步步地向前走着，一个人的一辈子，完全是废了的，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谎言，而我居然被骗了这么一辈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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