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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陆成从梦中醒来，一下坐起来，看着自己躺在房间的炕上，对面，则是那个斑驳的年画娃娃。
他冲着那年画娃娃发了会儿愣，掀开被子，下了炕，像个农村老农一般，披了个外套，踢踏着拖鞋，走了出来。
灵堂已经撤了，换上了从前堂屋里的八仙桌，虽然破旧，却也干净，桌子上摆着饭菜，还有一壶茶，茶杯里有茶水，被阳光一照，氤氲升腾。
陆成看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了院子里“圪垯，圪垯”的动静，他走到了门槛处，见母亲陈秀一边晒太阳，一边在用纺织机绣花。
“妈，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做这个？”陆成忍不住出口问。
“闲着也是闲着，绣着玩。”陈秀低着头，也没看儿子，只随口答应。
两人闲闲应答，宛若家庭里最普通正常的母子。
然而……
接下来则是冗长的沉默。
陆成盯着母亲的影子发了会儿怔，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蹲在了门槛上：“二弟和凤儿呢？”
“凤儿要给小军办个什么证件，去村委会了，小二出去学技术了，别看他傻，干活踏实着呢，师父都夸他能干。”陈秀淡淡地应着。
“哦。”陆成点了点头，犹豫了下，问：“妈，你怎么知道王律师不怀好意的？”
焚香里有致幻剂，黑心的王律师换成了致命的毒药，可是所有人居然都没事，很显然，母亲陈秀提前又把药给换回来了，所以大家都没事——只有王律师杀人未遂抓了。
“嘿，他好端端的能帮我？”
陈秀忽然抬头，脸上现出熟悉的得意来：“饶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的洗脚水，哈哈哈。”笑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收住了，讪讪地道：“哦，儿子，你可别跟我急，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总是不理我，可我想你啊，后来你弟中了彩票，我就想让你回来，可是想着你冲着钱回来，心里膈应啊，就跟你开个玩笑，让你受受惊，我心里舒坦了，就能高高兴兴分你钱了。”
“真有五百万？”陆成犹然不信。
陈秀笑而不语，半晌：“没有那么多，可是确实中奖了，我不吹你们能来吗？王律师能动心帮我？”
陆成听到这话，忽然想笑，低下头，用手指下意识地画着地：“三婶子和凤儿，是你指使来帮助吓唬我的吧？”
陈秀打哈哈：“哪里，凤儿跟你那么好，怎么帮着我吓你呢？倒是三婶子，我虽然跟她打过招呼让她吓你，结果她自己倒是吓得不轻，至今还没下地呢，说是头晕，啧啧。”
“村长呢？”
陆成画着地的手指忽然僵住。
陈秀也意外地沉默下来，竟然没有回答。
母子俩竟然这么相对无言，好一阵，陆成僵硬的手指又开始在地上划动着：“妈，那个晚上我遇到了好多事。”
“嗯，听凤儿说了，说你最后疯疯癫癫的，她都吓坏了，唯恐真把你吓出好歹来。”陈秀声音有些闷闷的，不再是刚才那种高高兴兴的声气。
“嗯，很多，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陆成有些感慨，忽然把手收了回来，揉搓着手指，眯眼看向了远处的青山，淡淡地道：“还骂你了呢。”
“哦，我把你吓得半死，该骂。”陈秀讪讪道，有点尴尬。
“当然不是，我还要感谢你呢，妈，幸亏你这么一吓，我才……哦，其实你请村长和三婶子他们来，真是个好办法，人啊，心里的疙瘩，要自己去解。”陆成似乎悟了。
“哦，也不是啦，是村长那混蛋说要我分钱，因为卢刚的事情他还是心里没过去，嚷嚷说既然中奖有钱了，那也要替他死去的儿子分一份，我想着得儿，你不是要钱吗？那也一起来好了，大家凑一块热闹，到时候吓不死你，我给你钱也甘心，吓死了，那给的更甘心了。”
陈秀说完，偷偷窥了儿子一眼，嘟囔着抱怨道：“可惜没吓死他，唉，我真希望他现在躺在炕上起不来才好呢，不过这样子我也得进去，想了想，也算不吃亏，啧。”
陆成听完，忽然发出朗朗的笑声，笑得十分轻松，这么多年，他从来这么轻松地笑过。
陈秀有些意外儿子这种欢快，疑惑地回头盯着儿子，见儿子在冲着自己笑，眼眸清澈无比，就像小时候看着自己那样，忽然惊疑地问：“儿子，那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自己本来是气不过想教训儿子，同时也做好了关系变得更僵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跟自己更亲近了？
那天晚上……
儿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凤儿虽然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她了，可是陆成到底幻觉里看到了什么，外人很难知道的。
“没什么。”陆成不肯多说，只道：“做了一场梦，反而清醒了。”
陈秀听到这话，决定不再理会，总而言之是好事，好事就不要自寻烦恼了，她拉开纺织机，继续踏着踏板，“圪垯圪垯”地绣花。
陆成闲闲地坐在门槛上，托着脸，像是小时候那样，看着母亲在院子里做女红，已是夕阳落山，阳光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了一层金，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身上，脚上……
针织机“啪嗒”“啪嗒”有节奏的律动，仿佛古老的歌谣，传递着代代相传的基因密码。
陆成伸了个懒腰，摸索着兜里想掏出一根烟来，然而什么也没有，这才想起自己戒烟好久了，好吧，他抱着膝盖，靠着门槛，仰望着这里的人，这里的院子，这里的山山水水，忽然想也许自己白上了这么多年学，也许真正愚昧落后的反而是自己，不是吗？
书本上的知识并不等于现实里的智慧，什么西方文明五四精神，遇到传统总要打个折，因为老辈人在生活的苦难里，总会混出自己独有的生存之道——
面对毫无办法的苦难，哭有什么用呢？
生命需要润滑剂，阿Q精神那是生存智慧，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竟然不懂。
竟然不懂呢！
（本卷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