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我大概是要死了。
这种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是魂飞魄散，是形神俱灭。
很奇怪，到了今天，我的感触突然变得非常迟钝。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根遗落仙境的羽毛，在没有风的白日里，轻飘飘地飞。
不辨方向，也没有方向。
好多天没有跟你说话了，因为好多天都我没有睁开眼。最近一次，我一连睡了三天。睡眠质量极好，醒来后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从老金毛的眼神里看到了紧张，毋庸置疑，我是要死了。
在空洞漫长的时光里，我竟如此的接近死亡。我像一个正在经历放血疗法的病人，清晰明厉地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向外流散。
坦白说，我不害怕死亡。早在几十年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这种意识知觉一滴滴消失的死法并不恐怖，也不痛苦，甚至还有点人性化，除了在时间上不容易把握。很多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最终我又活了过来。我第一次发觉人类的生命力可以强大如斯，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任何用处。
无用，或许是我这一生最真实的写照吧。
时常回想我这一生的三个阶段：前十五年，心智不全，幽闭成长。后两个月，纵情享受，快乐至上。最后这四十多年，孤独前行，虚度年华。我对这个世界做出过什么贡献？什么都没有。我浪费了大量的社会资源，却对这个世界毫无作为。
我是无用者。我很羞耻。
我现在能够理解，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憎恨无忧俱乐部，为什么那么反感我进无忧俱乐部了。濒死之前，回首一生，除了碌碌无为四个字，什么都没剩下。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多么大的耻辱。
生命如金，而我却用它兑换粪土。
我错了。老爸，我真的错了。
我早已不在为自己的悲惨境遇自怨自艾，我只是后悔没有做个听话懂事的好儿子。
你让我上云岭大学，我抵制。你说无忧俱乐部是废物天堂，我不信。你认为这个时代不需要英雄，我反驳。你成天道理长道理短，我反感。但最终，你还是依了我，让我做了决定。我怎么那么幼稚那么愚蠢，睁着眼睛看不到你对我的好？而且只会没头没脑地埋怨你？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反省。反省我的无知，反省我的愚蠢，反省我做过的所有错事。我不怨别人欺我辱我陷害我，我只怪自己心智单薄不懂事。
爸，我好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不敢睡。我怕这次睡过去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话了。
我真的要死了，因为我感觉到四周的光线变暗了。老金毛的速度变得比逃亡还快，趴在他背上，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四周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这是我的意识开始崩塌了。
我没想到，我的一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我也没想到，我会死在你前面，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恕儿不孝，这么多年来，除了让你心忧让你烦，没有做成任何让你满意的事情。你别怪我好么？我真的好舍不得你。我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
没有机会了。没有时间了。但想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给你听。
爸，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帮我照顾好998班的那群小伙伴，特别是疯橙子、青蓝姐，老林还有小气泡。他们都是可怜的孤儿，无父无母，艰难成长。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到他们。而且……而且……我们结过婚的。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但确实是真的，我们在毛人谷结过婚的。
爸，如果可以的话，让姑姑给鲁教导员一个机会吧。鲁教导员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待我挺好，对姑姑也是真心的。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还有，我还欠了室友黄执和他的机器人女朋友一万积分，欠了班长师云琸五百积分，这些外债，恐怕还得你来帮我还。
还有，替我向婉儿说一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她。替我向园园说一声对不起，哥哥没有机会看她长大。
还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还是帮我和园园找个后妈吧。我已经无福享受母爱了，可园园还小，她一定需要。
还有，之前住在我们家的那个流浪者女孩，看起来挺可怜的，能帮的话，尽量帮帮她吧。
还有，我知道是东方家的那小子陷害我，我死之后，不要找他们报仇。东方家和高家的势力太强大了，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还有，还有，还有……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这是遗嘱吗？算是吧……
其实，我还有个小小的心愿……
我想在你怀里大哭一场。像我小时候想念妈妈的时候那样，在你怀里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可以吗？你会笑话我对吗？
无所谓了。
我的世界变黑了，思维也开始混乱了。我明明还有好多话想说，但却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这一天，终于到了。
千言万语，都止不住离开。终归是要分别的，只可惜没有机会当面说再见。
我是微笑的。所以，不要太难过。
再见了，老爸。愿来世我们再做父子。
……
黄橙紫跨入了传送门。
通讯中断，追踪信号消失，总控室内的所有人此刻都凝神屏息，翘首等待着综合显示屏上出现两人的画面。
出生点离游默越近，意味着找到游默的概率就越大。在没有任何数据做参考的情况下，黄橙紫只能凭靠自己的第六感，选择了一处中心偏北的位置。
和预料中一样，进来之后，这里确实是一片深空黑。这方逐渐坍缩的多维世界到底有多大，根本没有方法计算出，正如宇宙到底有多大，神都不一定知道。
仿佛一颗独自运转的恒星，黄橙紫悬在这片漆黑的宇宙内，各个角度都是无法触及的渺远。好在四重境坍缩之后，时间系统陷入崩溃。当时间停止流逝时，她能在这片空间内以光速位移。
然而，这片空间还是太大了，甚至有可能和宇宙一般大。没有方向，她只能凭感觉向前飞跃。她拿出火鸽令牌，牌面上方加装的倒计时显示，她只剩下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什么都没有。
前进，停下，什么都没有……
左转，停下，什么都没有……
向上，停下，什么都没有……
右转，停下，什么都没有……
再向前，停下，这一次，终于有了。
是泛着绿光的碎片。
贴近一看，是青翠的草。
再往前，无数被撕碎的细小草地，在各个方向上流动。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云团。
找到四重境的基础模块，第一步也就完成了。黄橙紫悬着紧绷的心再次看了看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不到。
前进，停下，周围是大面积的细小草地。
前进，停下，周围还是大面积的细小草地。
前进，毫不迟疑地前进，现在的黄橙紫只能凭着直觉走，任何犹豫质疑都是致命的。
前进，前进，再前进——
终于，有了特别发现！
是一间用枯草扎成的茅屋！
茅屋已被撕裂，其间没有任何物品，但毫无疑问，茅屋出自游默之手！
游默真的在这里！
黄橙紫的心跳猛然间加快了一倍。
再往前，越来越多的茅屋依次呈现，并且一直向前延伸！
终于，她跟上了游默的足迹。
她再次看了看时间，还剩大约二十分钟。
这时候，附近一大片半透明的奇怪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抵近一看，是视频图像！
是游默自言自语的模糊图像！
“疯橙子，这是我第14次跟你说话了。到了今天……”
后面内容太过模糊，无法分辨，她又赶紧换到另一处。
“我来这个鬼地方已经3年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
看不清，再次换到另一处。
“五年了，生不如死五年了。我好想自杀，为什么连自杀都死不掉……”
再换。
“我真的无望了。除了天、地、草、我和金毛，这里什么都没有……”
向前跃进一大步，再换。
“十年了，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再向前跃进一大步，再换。
“今天是我的生日，三十岁生日。真想不到，我已经三十岁了。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生日歌，没有老爸姑姑园园，没有……”
到了这里，满世界飘动的视频图像几乎要将黄橙紫完全淹没。只剩不到十分钟时间，她没有办法细看视频记载的具体内容。她只能凭借关键的信息点，找准方向向前飞跃。
“二十年了。我……”
好样的，能够坚持二十年，已经非常棒了。
“我累了。距离我初次来到这里，已经二十五年了……”
坚持住，我已经离你很近了。
“三十年是什么概念？于我来说，一眼秋水……”
加油啊游黑犬！你一定要挺住，我很快就能追上你。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是死了。我已经浑身乏力了。谁能想到，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十五年？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加油啊！坚持住啊！我已经离你很近了！
一枚光点，在充满杂草图像的空间内飞快跳动。像夏日里的萤火虫，在清幽茂密的树林里欢欣雀跃。在听到四十年字样的信息提示后，黄橙紫停了下来，一看时间，还剩不到三分钟。
三分钟！
她的心跳快到极致，手脚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总控室内所有人同样都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牢牢锁定在屏幕上的倒计时。
到了这里，黄橙紫的视界开始慢慢缩小，各种图文绿草都在慢慢消退，这是四重境即将坍缩成一点的征兆！
没有时间了，黄橙紫猛然向前飞跃。
“四十一年……”
再向前。
“四十二年……”
再向前。
“四十三年……”
再向前。
“四十四年……”
再向前。
“再见了，老爸。愿来世我们再做父子。”
没了？
没了。
最后一帧画面，定格在在金毛犬背上。游默垂手趴着，眼睛紧紧地闭上。
图像没了，草地没了，白云没了。黄橙紫冲出了数据堆积区，视界重回黑暗虚无。
可是，游默人呢？
回头看，没有。
后退，没有。
向上，向下，向左，向左都没有。黄橙紫再次来到堆积区边缘，没有发现游默。
人呢？
没有坚持下来？怎么可能！
可视物品大面积消失，黑暗空间扭曲变形。火鸽令也脱手而出，悬在空中打开了返程的传送门。倒计时一分钟，60，59，58，57……
游默呢？游默呢？游默呢？
四下张望，毫无踪影。
黄橙紫双眼一抹黑，瘫跪了下来，泪珠大滴大滴往外飙。
来迟了。
看到游默留下的最后一帧图像，她意识到，她来迟了一步。
游默没有挺过来。
始终没有挺过来。
哭声山雨欲来，响彻了整个即将坍缩成一点的虚无境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和绝望猛然灌入她的身体，就像魔鬼的火红手掌，拍在了她鲜活的心脏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游默！游默！你在哪里？！游默！”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冲面前这片虚无空间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恸喊，可是谁又能听得到？
“游默！游默！游默！”恸喊达到极致。
依然，没人能听到。
虚无空间越缩越小，可视物品越来越少，火鸽令上红灯爆响——
10，9，8，7，6，5……
“嗷——嗷嗷——”
但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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