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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岭地下城中区，政府大楼，联合政府议员办公室。
高婉秋坐在办公桌后。套裙银亮，发髻盘高，身板又平又直，像目光。
游移坐在办公桌前。西装素黑，灰发垂髫，身板微背略驼，像目光。
黑漆梨木办公桌在中间，配合灯光倒影着两个人的身板。
今非昔比，沧海桑田。
如果不是为了游默，游移断不可能主动敲开这件办公室的房门，但他需要一个说法：为什么游默的退部申请无疾而终。
来之前，游移已经有过预想，高婉秋可能会以不清楚或者不归她管为由进行搪塞，毕竟自己的儿子在无忧俱乐部，相当于自己的命门捏在她手里。
God早已经测算出，高婉秋有九成以上的概率，不会放游默离开。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尝试一次。
然而，当他抛出自己的疑问时，高婉秋不仅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还问了他一个这样的问题，让他始料未及。
他想起了多年前，和高婉秋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这个集权势、名利、财富、地位于一身、既有公主之身又有公主之才的绝顶聪慧的女孩，常常会有惊世骇俗的举动或言辞，让他始料未及。
他压力很大。
“你知道，游默的教导员是谁吗？”
此问何意？
和游默退部有关系吗？
他不能小瞧高婉秋的任何一句话。多数情况下，她的话稀松平常，却饱含深意。
“知道。是鲁大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
“我平生敬佩的人不多，而且，大多数已经作古，他算一个。他是一个真正的有骨有血的男人。”
很难相信，高婉秋竟然还有称赞别人的时候。游移抬起眼，与她平视，未作回应。
“地表最强军队的副总指挥，为了一个明知道对方不会爱他女人，背弃军部，临阵脱逃，拆掉了作为军人的铮骨铁血，甘愿受军法处置。往前三百年，找不出一个。往后三百年，也未必会有。我佩服他。”
十五年前，棋子战争在南极洲上的最后一战，虽然战争过程仍未全部解禁，但那件惨案，游移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早就知道鲁大道倾慕灵族女王，这也是他为什么只当了先锋团的副团长的最重要原因。“当年，他只被革除军籍和公职，并没有上军事法庭，是你帮了他。”
高婉秋也不想否认，“他是英雄。乱世当中的英雄。如果英雄被处死，就会流芳千古，为世代所称颂，而有些人，却会被千夫所指。我们是这个时代的缔造者，鲁大道却不属于我们这一阵营，当时的政府，很清楚这一点。”
游移会心一笑，听出了她话中的玄机，“与削去英雄光环，让英雄默默无闻相比，死刑，简直不值一提。鲁大道不怕死，或者说他就是求死，当年的联合政府，自然不能让他如意。之前，我一直很好奇，像鲁大道这样的真汉子，怎么会到奇幻学院当一名毫不起眼的教导员？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高婉秋佯装不知，想听听他的想法。
“无关荣誉，无关信念，无关理想，无关任何高大上的东西。因为十五年前，他对人性彻底绝望了。”
时间顿止。
目光交汇，融为一体。
显然，双方的想法是一致的。
而接下来，才是高婉秋引出这个话题的真正目的。
“你呢？现在的你，对人性绝望吗？”
一把无形的钢刀，径直刺向游移的心房。不流血，但痛苦难当。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掏出了前几天高婉秋给他的那张黑色卡片，推到高婉秋面前。这张黑色卡片，是当年他在无忧俱乐部的“身份证”，高婉秋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他回无忧俱乐部帮忙。
高婉秋捻起卡片，用双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肚轻轻摩挲，替游移回答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你跟鲁大道不同，你有儿子。你想做一个好爸爸，你想培养一个好儿子，所以，你永远都不会对人性绝望。还记得，我们当年创办无忧俱乐部的初衷吗？”
这一点，游移也不可能会忘，但他也不想回答。因为现在的无忧俱乐部，看上去是按照自己的初衷运行的，但实际上，已经远远偏离了自己的设想。
“无忧世界。”
高婉秋无情揭穿，就像揭一道陈年老伤疤。她站起身，摩挲着磁卡小步慢踱，“我们的初衷，是要创造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当年，你告诉我，原始社会的人的幸福感最高。简单吃喝，无欲无求，每天有大量时间享受自然。可惜一场农业革命，让所有人都成为了土地和土地所有者的奴隶。工业革命之后，绝大部分人又成为了机器和机器所有者的奴隶。信息技术革命之后，绝大部分的人又成为了信息和信息所有者的奴隶。人工智能革命之后，绝大部分的人很有可能会成为人工智能和人工智能所有者的奴隶。”
“当年，你告诉我，科技发展与人的痛苦，是正相关的函数关系。科技越发展，对人的要求就越高，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可支配时间，就会遭受更加严重的压榨。农业社会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信息社会的人，日出而作日出才息。高度发达的科技表面上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但对百分之八十的能力相对较弱的人来说，科技的爆炸性发展所带来的痛苦，远远要大于其带来的幸福。后来的棋子战争，是对你的观点的最大验证。我们，差一点毁在了自己发展的科技上。”
“当年，你告诉我，如果科技是一个人，那么她才是地球上的最大赢家。我们一直在追寻她的脚步奔跑，我们一直想要揭开她的终极面纱，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我们的体能就会越耗越大。终归有一天，当体能好的那百分之二十的人站上某处山头回望时，山腰下百分之八十的人早已尸横遍野。我们为什么不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我们到底要什么？”
“当年，你告诉我，痛苦，不是我们拼命奔跑的目的。你要为那百分之八十的人，创造一个无忧世界。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甚至彻夜未眠。我在那一天爱上了你，尽管海伦娜当时已经住进了你的心。我在那一年真正的爱上了一个人，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那一年，我十八岁。”
“当年，你告诉我，你要利用科技来消灭痛苦。你给自己定了一个远大的理想，你要打造真实体验感接近百分之百的奇幻世界，给现实生活中的奴隶们一个温暖的天堂。我无条件支持你，因为，那也是我的理想。我们的理想，是要打破科技发展与人的痛苦的正相关关系。我们的初心，就是要让更多人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生活。而现在，我们做到了。”
“我们做到了。我们让机器人劳作，解决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衣食住用问题。我们创造了奇幻、仙侠、现实、科幻等等真实体验感几乎百分之百的世界，让数以亿计的人都能在其中徜徉恣意无忧无虑。我们消灭了源自现实生活中的大量痛苦，真正实现了科技创造幸福。我们实现了我们的理想，而你，却离开了。”
话到这里，游移起身，准备离开。
高婉秋的洗脑方法很高明，但对他无效。
“对不起，我错了。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创办了无忧俱乐部。”
高婉秋淡笑。
随后小步走到他面前，将卡片递给他，“你没有错。你是亿万享受者心目中的英雄。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时代英雄，现在，我们不能失去另一个。”
游移嘴角一弯，轻轻哼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现在有句话，还请转告那些享受者们：痛苦，才是生命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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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现在的你，对人性绝望吗？”
一把无形的钢刀，径直刺向游移的心房。不流血，但痛苦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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