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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应该是噩梦。
时常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溺于黑暗之中。但是总有微弱的光刺破眼睑的皮肤，让他的黑暗并不纯粹。
似乎有一段时间了，他被迫沉睡过去，偶尔的清醒，他也选择让自己处于隔绝的状态。
噩梦，噩梦，噩梦。
彻头彻尾，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落到他们手中，意识的最后是坠入冰冷的江水，整个世界的黑暗朝他涌了过来。
再往后的记忆，是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雨后碧蓝的天空。
他很喜欢雨停后的那段时间，一切都干净鲜妍，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可他往后再也不会喜欢雨霁。
他不喜欢冷，不喜欢潮湿的泥土，不喜欢被困束在漫长而无法走出的梦境。每次他试图挣扎，脑海里都有声音叫他睡去。
沉睡，沉睡，永无止境的沉睡。
间隙的思绪里，他察觉自己被一群人控制了。那几个人用奇怪的语言交流，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打量。
然而他无力反抗。
那段时间唯一的清醒，是那个女孩和他的对话。女孩问，“你叫什么啊？”
他的脑袋变得很迟缓，想了很久，终于有两个字出现。
“牧，衡。”
他叫牧衡。
他的姓遵从母亲，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那个男人骗走了母亲最好的年华，留给她一身的污名和脆弱，然后彻底消失在母亲的生命里。
女孩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微笑道，“我叫端若。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类。”
他愣愣的看着她。
端若伸出覆盖着细微鳞片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她的眼睛好似星辰，手指冰冷得像是春潮前的江水。
他不喜欢冷，脸颊上的触感让他有些难受，他慢慢偏过头，避开她的手，“你是谁？”
“你会知道的，”端若默默收回手，低声道，“睡觉吧。”
牧衡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鲛人。
他知晓的时候没有多少惊讶，因为彼时他几乎被彻底控制，麻木得只剩下呼吸还未忘记。
他们想要改变他的记忆，他们告诉他，他叫鸣卓，是鲛人族的王子。
他们让他重复，可他咬紧牙齿不肯松懈。
他在坚持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他不能承认，一旦认同了新的身份，往昔的一切都会轰然倒塌。
他想自己心里一定是有些什么，为了留住那一缕微茫的光，他丝毫不肯屈服。
在他与自己身份角力的时间里，他们沿着沧浪江一路往上，最终到达先繁。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但是过去的记忆却越来越少。
只有一样，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叫鸣卓。
他有自己的姓名，他不是鸣卓。
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人牵挂着他，他不能舍弃自己的曾经。
靠近人类的聚集地后，三个鲛人幻化出了双足，伪装成人类的模样。
他发现他们越来越紧张戒备，一旦有路人朝他们投来目光，走在自己身边的端若都会立刻低下头。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走路的模样实在是怪异。
他让他们三个停下，手把手教他们走路。
端若学得很快，第二天就脱离了踉踉跄跄的步伐，那个最年长的鲛人也很快可以稳步行走。而那个向来是睥睨着看他的，拥有人类女性容貌的鲛人，则一直不肯受他的教导。
牧衡有点害怕她。
他觉得混乱自己记忆的应该就是她，可他没办法讨厌她。在他被植入的记忆里，这个女鲛人是类似母亲的存在。
他真正的的母亲……似乎并不是这样。
可他已经记不起她，甚至连自己原本的姓名都渐渐忘记了。
渐渐地，他开始在这个诡异的队伍中起作用了。
之前他都是在极度饥饿中度过，他们有办法保持清洁和体力，而他却要隔天才会被喂一次食物。
到达先繁后，他们发现想要在一个城市里生存下去，金钱是必须的。
高傲的鲛人王后直接往柜台上撒了一把珍珠，立刻被轰了出去。
造假技术日臻成熟，这些价值连城的珍珠在普通人眼里一文不值。
鲛人王后气得不想再和人类打交道，他却捡起被丢下的珍珠，带着他们找到一门面不大珠宝店。
虽然被压得厉害，但这些珍珠总算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鲛人王后第一次正视他。
他提出要求，“我要换衣服。”
他换下穿了半个月的衣服，丢东西的时候看见衣服上小小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三个字，“沈秋刀。”
沈秋刀，有些熟悉。
或许是他见过的人？可他的铭牌为什么会扣在自己的衣服上？
他摘下铭牌，放进自己的衣兜。
他们每晚闯入主人外出的屋子，像漂浮的寄居生物一样。
他觉得这三个鲛人其实很有趣，端若胆子很小，对自己最好。自称女巫的老头看起来严肃，但见了新奇的玩意永远是最激动的那一个。高高在上的鲛人王后，每次面对不懂的状况，宁愿犯错也绝不会向他求援。
而他自己，没有过往，只剩下此刻的人类。
似乎随着记忆的缺失，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起来。鲛人王后再一次宣布他是鸣卓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我是……”
他被她的目光笼罩，心里有什么渐渐地远去了，他忽然觉得鲛人王后所说的是正确的。他应该是一个鲛人，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从来没有烦恼的鲛人王子。
“……鸣卓。”
某些沉重的东西，终于消失了。
一天晚上，他在闯入的房间发现了一个画架和一沓纸。
他看着茶几上收拾整齐的画具，打开，拿起一只碳素笔，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画点什么。
他想起端若，她深蓝的眼睛像是缀满星辰的夜空。他想要记录下那时候的端若，于是开始下笔，勾勒女孩的容貌。
绘画的感觉无比熟悉，但是手却似乎熟练于某些线条，他脑海里想着的是端若，笔下却是一个人类少女。
停笔之时，他下意识地在右下角签了一个字符。回头再看自己的画，他微微愣住了。
他笔下的少女束着干净利落的马尾，正微微侧过脸望向画纸外，似乎下一秒就要对他吐一下舌头，露出孩童般明朗无邪的笑容。
端若走了过来，“你在做什么？”
他回答，“画画。”
“很好看，她是谁啊？”
“我，”少年觉得脑海里有什么快要崩裂了，“我不认识……”
端若见他脸色不对，安慰道，“可能是偶然见过的人？对了，旁边这个是汉字吗？怎么读？”
他随着端若的手看过去，那是一个歪斜的字，“古？”
“古吗？”
“也可能是叶。”
“叶？”端若点点头，“嗯，叶子？”
他登时怔住，这两个字像是一束强光，瞬间贯通了他遗忘的过往，少年的眼睛被霍然点亮，他猛地站起来，揭起画纸就想离开。
听到响动的鲛人王后走过来，“怎么了，鸣卓？”
“我不是鸣卓！”他抗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欺骗我？”
女巫打开自己的房门，皱眉看着这场纷争。王后依然是淡定模样，“你不是鸣卓还能是谁？”
“我……”他张开嘴巴，本应该脱口而出的名字却死死卡住。
王后笑道，“你病了吗？”
“我没有，”他觉得被羞辱一般愤怒，“我不是鸣卓，我有自己的名字！”
“那你说出来啊。”
少年努力会想，一切都是全然空白。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绝望，“我，是谁？”
窗外忽然传来响声，巨大的水珠撞击着玻璃，瞬间连成一片细密的杂音。
王后站到他面前，凝视他的眼睛道，“你是鸣卓。”
少年眼里的光芒慢慢暗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