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夕罗的故事，到此为止。他推了一下银框眼镜，望向身前的孰湖。
然而他对上的，是凛凛的猫一样的眼睛。
五德不知何时从那内室中踏出，他不是那副猫的模样，分明是个纤细的少年。不着一物的身体坐上矮桌，脚尖点地。茸茸的猫尾在他身后摇摆着，和顶上猫耳一同轻颤。
五德冷着眼，他将烟夕罗逼视，如同千刀穿刺而剐。五德的眉梢是紧蹙的，他终于笑起来，凄厉而哀绝。
烟夕罗看得见，五德口中那两颗尖锐虎牙。
“你说谎了呢。”在五德所遮挡的另一边，孰湖一甩袖，向烟夕罗半挑眉梢。
冷汗浸透了烟夕罗的脊背，又顺着鬓角滑下。
烟夕罗自己清楚，那可耻的谎言所掩盖的，是怎样卑劣的现实。
“然而我并不是错的……”他忽然这样开口，声线都在发抖。烟夕罗深低下头，他不敢再看五德的眼睛，不敢去直面过往的残忍。
孰湖用手抚着自己指上的玉扳指，他眯起眼，声线放沉三分：“我说过的，我需要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真相是不能讲述的。
烟夕罗迟疑着，他的唇几度开阖，却怎样也只是颤抖。
孰湖在那一边，忽然抬高了声线：“说到底，你是为了什么答应加入我们的，烟夕罗？”
为了治好五德。烟夕罗在刹那间，险些让这个答案脱口而出。然而他只是发出近乎哽咽的吞咽，手心湿黏。
五德撑起身来，他一步步向着烟夕罗的方向，缓慢地靠近。五德在烟夕罗身前俯下身，他用手抬起烟夕罗的脸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烟夕罗只觉得，沿着整根脊柱，是发冷的惧意。
五德把脸凑上去，他用鼻尖与烟夕罗相触，激得烟夕罗满身发紧。而在吐息交融的刹那里，五德的妖力不安躁动，他的手松下来，在光芒里，五德又成为那只乖巧的猫。
孰湖向烟夕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次是逃不掉了，怎样也逃不掉了。烟夕罗忽然笑起来，击打在墙壁上是发脆的响。
“好，我告诉你。”
如果有什么故事是需要被隐藏的，那么它褪去交杂的粉饰后，一定污浊下贱到不堪入目。
——“真相……真相。我对不起五德啊……孰湖，我或许是因为难以承受的负罪感，才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烟夕罗还记得，五德是怎样望向自己的。那是悲哀和绝望浸透了的眼睛，是无法容忍与原谅的凄怆。
烟夕罗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拔开那把指挥刀的。寒刃闪烁着横在五德脖颈，烟夕罗只是眯着眼睛，从镜片那一边凝视。
“用你的能力了结他们，五德。”烟夕罗指尖用力，“不然我就了结你。”
殷红的颜色，从五德皮肤落下了。
——“我不想逼他，但是五德不配做军人。他在能够战斗的时候选择了逃走，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只是职责……”
面对着黑色巨兽的时候，五德确实地转过头，对着烟夕罗笑了。
烟夕罗本以为那是赴死前别离的微笑，然而他到底是料错了。烟夕罗早该想到的，五德不是军人，他永远都只是个少爷——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为自己而活的少爷。
“你想说什么呢，烟夕罗？”五德这样问向他，眼睛粼粼地闪着光。
烟夕罗一度以为，那是以身殉职的前兆。
五德对上烟夕罗的瞳孔，又用一只手去牵他：“烟夕罗，我们逃走吧。我带你一起走，‘断阁术’能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这些巨兽不是你的军队能打败的，虽然我有一点胜算，但是那会送命的。我们快走吧，继续在这里就太危险了。”
烟夕罗下意识地倒退半步，猛地甩开五德的手。
“你知道自己是个军人。”
——“五德执意带我走。他不肯像一个军人死去，于是我就……就让他……死得像个军人。”
五德想要做的，是带走烟夕罗；而烟夕罗所希望的，是看五德赴死。
当把太刀架上那修长脖颈的时候，烟夕罗无比明晰，用玉坠和流苏装饰的指挥刀，是不应该拿来做这种事的。
“烟夕罗？”五德在迷茫中蹙起眉，他惧怕着，然而不知原因。
烟夕罗只是压低了眼角，声线带着浑浊和沙哑：“五德，你知道自己是个军人。你有能力将那些巨兽杀死，对吗？”
“可那样的话我也会死啊，烟夕罗……”五德的双臂不受控制地颤抖，“你想让我去送死吗，烟夕罗？”
在呼唤烟夕罗的名字时，五德的声线是打颤的。
烟夕罗只是用另一只手推高眼镜：“你肩负着军人的职责。”
——“我把他逼上了战场。那时用我的能力操纵他，更改他的意识，让他听我的命令。”
“烟夕罗，你疯了吗……烟夕罗！”五德几乎是哭号出声，他一手握住锋锐刀柄，全然不顾流淌而下的猩红。五德颤抖着，他想要移开那把刀，却怎样也做不到：“烟夕罗！我们不是恋人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烟夕罗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看不清了：“我是军人，你也是。”
“烟夕罗！你难道是在顾虑那些部下吗……根本没有胜算的！他们不论是交战还是逃跑，都注定要全军覆没的！”五德的手，更加一分力道。烟夕罗看见血液从刀锋溅开，听见撕扯皮肉的声响。
但他只是微微偏头。
“你就是胜算。”
烟夕罗的刀，有几分松动了。
“如果你不愿意，那我来帮你。”
五德终于松开手，他的掌心已经露出白骨，血液止不住地流。
脚下大地一片深红。
——“五德是在绝望中发动的咒术……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他不可能原谅我。”
错杂的烟幕，从烟夕罗脚下腾跃而上。那是紫与某种难以言表的色彩所交辉出来的浑浊，一如烟夕罗眼瞳与发梢的颜色。
这烟徘徊着窜上烟夕罗的手腕，又顺着刀锋缠死五德脖颈。
“烟夕罗……”五德的眼睛湿润着，变得柔软了。
暗紫色的烟，渗入五德皮肤。
烟夕罗那时候，曾经想过道歉的话。然而他说不出口，就如同此刻的恐惧无法表达一样。
将情感压制，只为理性而动。
这就是烟夕罗，这就是站在这里的指挥官。
“这就是我啊，五德。”用能力死死抓住五德神智的烟夕罗，低声开了口。
这就是卑鄙无耻的我。
“烟夕罗——！”
——“五德被我的能力控制，最终使用了咒术。他没有死，但再也不是人的模样了。”
在光芒中殒身的五德，所释放的绝望的妖力，从回路间渗入烟夕罗的骨缝。
你是这样痛苦，无法释怀的。
烟夕罗很轻地阖上眼睛。他已经清楚了胜算，是自己这一方压倒性的胜利。
——“我带走了成为猫的五德。这也许是我的赎罪，也许是我的惩罚。”
烟夕罗去抱那只猫的时候，膝盖是发软的。他跪在焦裂的大地上，却觉得要撑不住身体。
浅咖色的皮毛，柔软的尾。那是一只显得幼小的猫，蜷缩着遍体鳞伤。
那是五德。
烟夕罗伸出手去，很轻地将那只乳猫抱在怀里。隔着衣料，烟夕罗感受到微温的气息。
烟夕罗的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他战栗着，浑身都在痉挛般地抖动。喉咙哽咽着想要发出声响，然而却连成章的语句也不曾有，只是野兽那样的哀鸣。
——“我是个成功的将领。”
无法克制的眼泪，顺着烟夕罗的脸颊滑落。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嚎啕，仿佛要把胸口中浑浊的悲恸和对自己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一样。
这样的我……太可怕了。
银框眼镜从鼻梁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也是个失败的恋人。”
那只负伤昏睡的猫，在泪水打到皮毛上的时候，便微微醒转过来，用脸颊去蹭烟夕罗的怀抱。
孰湖听到结局的时候，只是一甩袖。
“你们两个都是人渣呢。”他含着嘲弄的笑，这样评价。
烟夕罗甚至没有反对的话。
“事到如今，你要说我卑鄙也好，说他自私也罢，我都不会反驳。”烟夕罗低下头，他忽然直起身来，向后撤开一步。烟夕罗在片刻的停顿后弓下腰，把身体伏在地板上。他向孰湖低头，下跪着请求。
“我只求你治好他，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孰湖从嗓子里“哦”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烟夕罗只是咬牙：“拜托您了。只要能够做到，我……”
“我就是做不到，才要你抬起头来。”孰湖开口打断他，语调平稳到近乎冷漠。
烟夕罗猛地跪直了身子，他上前膝行半步：“你们要食言吗。”
“食言？你误会了。”孰湖撑着桌面起身，他直到一旁的拉门前，看着里面跃动的黑影——猫的影子。
孰湖背起手：“‘华’不会食言。但五德的病，仅凭我是无法医治的。你应该明白的吧，这病的症结所在。”
烟夕罗握紧了拳。
“症结就是你啊。”
白色纸门，被结界映照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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