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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月初一，送寒节。那一天上古四大妖背上了英雄的名号，作为结束涿鹿之战的救世主而被载入史册。那一天长河乱道，齿轮翻转。
狧狼从昏迷中清醒后看到的，是一个白发的男孩。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从何而来。但紧接着他移开了视线，大片的殷红将他吸引。曾经的挚友浸在血泊，狧狼强撑着身体去抱起他，只消一瞬便明了他已没了气息。狧狼只觉得头脑是昏涨的，有什么东西断开了错层，再次接回时便是另一幅模样。他恍惚间知晓自己击杀了黑神，和般若、猗即以及胜遇一起。自己搭上了一只眼睛，而般若被黑神击伤而死，所以自己才会抱着这具即将发冷的身体，任凭右眼甜腥与他的温凉交错融合。
但那个男孩，他是什么？
这注定是无解的题，然而某种让人癫狂的执念却扎根成长，他要抚养那个男孩，要保他周全。狧狼深知这绝非自己的意愿，但他却无法反抗，就好像被什么远高于他的东西——譬如神明强加，令狧狼作呕。但他到底是无法拒绝的，于是一切看似顺理成章而荒诞无稽，狧狼把男孩带到了蓬莱，自己成长的半幻境。
说到蓬莱，那算得上是仙人时期遗留的产物了。狧狼作为第一只妖怪诞生的时候，泠渊几乎还处于第三和第四层之间的混沌状态，仙人行走在整个世界。那时候的他被仙人带到半幻境抚养，大概可以比作被捡回家当宠物的小猫小狗。但后来的泠渊终归属于妖怪，仙人时代一去不返，他不是被摆弄的玩物，到底成长为了无人可及的大妖。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狧狼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自己的右眼缠上绷带。那时候他刚刚看着般若在自己怀中化作斑斓的粉尘，在空气中消散殆尽。狧狼在葬下那件血衣，和过去的自己诀别。他并不想管那白发的孩子，于是就把他扔在原地。狧狼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凝视着自己身着的汶服。
那不过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短褐与草鞋，由于沾染血污而显得破败。狧狼垂下眼，最终扯开系带。汶或种，白或黑，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分别。此后的狧狼，为般若，也为自己，穿了三千年的丧——种服。
第二天，狧狼就拆去了右脸上的绷带。他惊觉那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留下来一道锐利的长疤。从疤痕向外扩展开来的，是扭曲褶皱的皮肤。右眼的视力似乎并未影响，狧狼试探着去眺望，只觉得目光所及之处多了一层清明的游光。
在这之后，狧狼到底还是去看了那个男孩。他发觉那孩子长了张漂亮的脸，白色长发又柔软而细致，搭在瓷器一般的皮肤。狧狼凝视着他，仿佛看到他睁开水蓝色的眼睛，看到他坐起身来与自己喝茶，看到他穿一身纯白的纹付羽织袴，看到他对自己单膝下跪。
狧狼的身体不由得一颤。那不是仿佛，那是真实。狧狼几乎可以笃定他所望见的一切，时间在他凝视之处流走，向着过去或是未来——他所希望的方向。他用颤抖的手抚上右眼，然后将它缓缓阖上。那一刻狧狼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的右瞳再不该属于妖怪，那是凌驾于他本人的力量，然而现在完全地属于他。
狧狼仿佛看见长河逆流，齿轮倒转。从这一天起，他便一只眼睛凝视着过去，一只眼睛凝视着未来。
事情按照狧狼所料想的方向发展。看清了世间万物的他，开始像造物主那般做起规划。他一步步培养白泽，把他塑造成以一敌千的强者。只是白泽那孩子还并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这要等到他离开蓬莱的那天才可揭晓。狧狼刻意加快了蓬莱内的时间，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外面不太平，以后也不会太平。
白泽离开蓬莱的那天，他扎起了高马尾，一直垂到腰间。发带细长浅蓝，两端坠着水晶珠。那是般若的东西，曾经被绕在伞柄上做个装饰。纯白的纹付羽织袴，上衣连着马乘袴和足袋由平流锦制成，羽织则是平织锦的料子。所谓家纹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画上的黑色火焰。狧狼凝视着那不曾褪色的墨迹，一时间读出了宿命。
地下回路是最大的因果集合体，每个妖怪都是地下回路的一部分，因此每个人都是注定的因果。不知怎么，狧狼想起这句话。他一向不信命，然而现在他确信无疑，且注定要凌驾于命运之上。
狧狼带着白泽离开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让白泽杀人。不是一个两个，是二百余人的盗贼团。在教导白泽的九百年间，狧狼察觉他无法学习任何妖术，因为他的妖力波动频率和常人完全不同。然而白泽对妖力的操控却是出神入化，所有能够教给他的技巧，狧狼一一传授。他明白白泽是个优秀的能力者，然而直到今日，他的能力并未开发。狧狼甚至不了解白泽的能力是什么，他总觉得有东西在限制白泽，像是一层屏障。
狧狼要打破这层屏障。
他带着白泽站在高崖，脚下山谷正是盗贼团的据点。尽管狧狼戴着面具，但白泽猜想他是一脸云淡风轻。
“杀了他们。”
这是狧狼对白泽下的第一道命令。那时白泽只是咬了咬唇，却并未行动。狧狼知道，白泽已经清楚“杀死”的含义，他在犹豫，因为自己教给他原则和道义。
“他们是十恶不赦、为祸四方的妖怪，他们死有余辜。”
狧狼的语气一片冰冷，并不像开导或是说教，倒更似将先前的命令重复。狧狼早已摸透了白泽对自己的忠心，他在面具之后将右眼睁开，望向谷底。灯火和人群在那里一同熙攘，狧狼却看到血溅的残场。
白泽没有再次犹豫，他上前迈出一步，借助妖力在刀切一般的峭壁上奔跑而下。长刀出鞘，几乎带出锋锐火光。淡蓝色的妖力在他周身波动回荡，濒临盗贼团所搭建起的结界时几乎要扭曲成水流的模样。白泽眼看着就要撞上那半圆形的结界，但他速度不减反增，木屐在崖石上留下绽裂的浅痕。他就这样直直地撞向结界，在交触时用那看似柔软的妖力将结界生生破开一条豁口。
防御结界那原本透明的紫色，此刻顺着裂缝开始光芒四溢。白泽单脚用力，他点着磐石侧身翻入，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这里距离地面不过十米，白泽扎得整齐的长发被风吹向身前。那群盗贼反应也算得不慢，远程妖术从白泽左臂划过，在接触羽织的瞬间烟消云散。他什么也不怕，仙人时期遗留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击破的。
平流锦，刀枪不入。平织锦，妖术无效。能拿这种东西做套衣服的，除了当年的仙人之外，大概就只有大妖了。
水蓝四溢在白泽周身，他落地时是轻巧的，助跑的妖力却生生把地面砸出浅坑。那盗贼团想必也是被别人找上门过，很快地便开始对白泽进行攻击。白泽看着拉开距离的人群，他不会妖术，没有能力，唯一能打的就是近身战。于是他借着先前俯冲的余力上前，还未等靠近便已有人扑至身前。白泽在那个瞬间只是想感叹一句，和团长比起来敌人的速度是多么慢，力道也完全不行。他右手一紧，长刀挟起厉风，刀刃分开的是身体与头颅。
粘稠的血液飞溅在白泽脸颊，又染了那纯白的长发。他尝到口中铁锈的腥甜，身体由于恐惧和异样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白泽只觉得膝盖发软，也许下一刻就会跪倒在地。但他依旧上前，没有片刻停留，速度甚至比先前更甚。因为他听到了狧狼的声音，通过传音而在耳畔回响的低语。
“好孩子。杀了他们，就当是为了我……我会很高兴的。”
夸奖和赞许的语调。
白泽几乎要为此癫狂，左胸的灼热把他燃痛，理智在炽火中化作粉尘。白泽是多么想听狧狼的夸奖，是多么想要被他赞许。那一次他是疯狂的，狧狼短暂的话语侵蚀了他的思想，白泽只觉得一直以来在左胸燃烧的火焰，此刻跃出了他的身体，又成为他的一部分。
狧狼站在高崖之上，眼瞳中倒影出大片墨一般的黑。那是以白泽为中心绽开的狂花，狰狞着将碰触到的一切化作灰烬。高温黑炎，白泽被自己的焰火吞没，在狂风骤浪的中心神志恍惚。他只是想着向前，向前，为团长铲除他所憎恶的一切。白泽知道狧狼是“正义”的，他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因而白泽甘愿为他满身血污。但那时候白泽不曾想过，自己这副模样，狧狼又会如何。
狧狼明白，白泽的屏障已经被打破，但他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不安。原本可以看得清楚的白泽的未来，此刻他的身影竟变得模糊。狧狼长叹了一口气，尔后背转过身。
白泽在残忍的欢愉中起舞，曲终时他只觉得身体都被抽空。黑色火焰一点点消散，终于留下白泽略显瘦小的身躯。眼前已不再是数百人的盗贼团，而是洋洋洒洒的灰烬。骸骨化灰，风吹时几乎要迷了他的眼。
白泽不曾细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带着邀功的狂喜张望，进而察觉狧狼不过在距离自己数十步远的地方。白泽收起长刀，对狧狼单膝下跪，语调在颤抖中变形：“团长大人，我……”
狧狼只是看着他，目光冷到可以化作冰锥。
白泽在炽热中感到钻心的刺痛，他惶恐地抬起头，却察觉狧狼已经反身而走。白泽慌忙站起身来，小跑着去追狧狼的脚步。
“别过来。你把自己弄得太脏了。”
狧狼是这样说的。
白泽兀地愣在原地，血污顺着长发滴滴滑落，在沾惹羽织时便圆滑地滚走。
“还有，这种时候不应该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