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带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和青行灯一直在这个小城住下去，直到战争结束。
幻想终究是幻想。
把蛇带那过于美好的臆梦击破的，是盛夏时节的巨兽降临。
黑色的巨兽就出现在离小城仅十公里的郊野，一点点向这里推进。警报拉响，将整座城市用刺耳的鸣笛灌满。人群慌乱着逃离，街道拥堵，喊声吵杂而嘶哑。治安几近无效，尽管司机尽力凭借理智而驾驶，但公路却要挪不动车了。天色昏暗，沉云连着巨兽一同迫近
青行灯也打算走，而且是带着蛇带尽快跑掉：陆路已经不再指望，青行灯预备直接用妖力将木车腾空而行。
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襟，一边攀上车。青行灯漫不经心地打起帘，去望外面一片混乱：“你看，蛇带。那些人真狼狈。”
蛇带跟在青行灯身后，坐上他相对的座位。他手里抱着一部笔记本电脑，蛇带打开屏幕，去看自己收集的数据，又抬头望向青行灯：“他们走得了吗？”
“当然走不了，那些东西很快就要到了。”青行灯只是对蛇带一笑。他没时间再去开那些渣滓的玩笑，这就准备离开。妖力浮着木车，缓慢地升起来，打算离地飞走。
就在青行灯不慌不忙地扇着扇的时候，木车却猛地一个摇晃。他蹙着眉低声咒骂，有什么人用妖术直接打过来了。
妖术爆裂的鸣响，连着令人烦躁的牵引，将青行灯的木车重重地拉回地面。青行灯几乎要握断手中纸扇，他把纸扇丢给蛇带，咬着牙摸下车：“别动。等我回来就走。”
外面是吵嚷的民众。有人看见了这过于显眼的木车，并且胆敢将自己打下来。青行灯冷着眼，去扫视在恐惧中即将失去理智的人群：“谁干的？”
无人应声。
在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忽然喊出来：“胡作非为的大妖！在这种时候就只想着自己跑！”紧接着是海涛一般扑面的谴责，直到什么人领了头：“既然能飞就带我们一起走！”先前咒骂一般的附议，此刻就改换成不可能的强求了。
蛇带坐在车上，面对闪烁蓝光的屏幕做出计算。
数据分析的结果，是在四十分钟以内，这座城市沦为血海。到达需要约三十分钟，碾平也不过十分钟的时间。
再这样拖延下去，别说那些人，连自己和青行灯都要走不了。蛇带这样想着，半探出头去望。
衣领忽然被狠狠抓住，然后就这样被拉下车。
蛇带的身体踉跄着砸倒在青行灯身旁，他慢慢爬起来，去擦额角的血。在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旁有人将他拉过：“你如果不帮我们，那这个孩子也别想带走！”
蛇带橙金色的眼瞳里，倒映出青行灯因为愤怒而笑得狰狞的脸。
“哦？那你试试看好了，说实话，要杀你们可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青行灯轻振衣袂，周身晕开一层荡漾的青绿妖力。他颊侧的留发微微波动，连着束发红绳一起：“我要是现在动手，什么人也不会知道。反正死在我手下和被巨兽踩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人群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半步，紧接着是更加喧嚣的声讨。
“你是恶鬼吗！还有没有一点良知！”
“大妖都是人渣！”
“见死不救！自私自利！”
青行灯抱着手，妖力只是向外更加狂妄地释放：“恶鬼？人渣？自私自利？你们还真是了解我啊。”
蛇带望着人群中央的青行灯，情绪平静到察不出波动。
他不害怕，也讨厌青行灯。现在的一切，对蛇带而言好像一场闹剧。他对现实体味不出实感，仿佛有一层玻璃，将自己与世界隔开。蛇带被陌生人扯到胳膊发痛，他向前凝视着，看那个无疑为“坏人”的男人。
青行灯真的会动手的。蛇带垂下眼，那是个只为自己着想，观念扭曲的人。对他而言，自己的性命或许还有点价值，但那些居民，都是吵闹的该消失的东西。
乌云迫得那样低，又那样近了。
“距离黑色巨兽抵达还有二十三分钟。”蛇带忽然这样开口，语气平稳而发冷：“在三十三分钟后，这座城市会毁灭。”
人群猛然安静下来。
蛇带抬起头，对上青行灯深不见底的眼睛：“动手吧，我们说好了一起走的。”
如果你是扭曲的，那么仰慕你的我，一定要成为和你相同的人，才能被你赏识吧？
青行灯的瞳孔微微收缩，然后哈哈大笑。
“好，我们一起走。”目中无人的语调。
人群躁动不安，一点点向外退去。
蛇带阖上眼睛，他不想看见青行灯接下来所做的事情。
没有哀嚎，没有鲜血。蛇带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人一把抱在怀里，睁开眼睛所看见的，是美艳无双的桥姬。
青行灯早已翻身上车，桥姬追着腾空的木车而上，将蛇带推入门中。
青行灯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地面上掉落了先前的纯黑纸扇，桥姬躬身拾起，递到青行灯手中。
青行灯向蛇带挑了挑眉梢：“你真以为我要杀人，小鬼？”
蛇带不做声。
青行灯摇了摇头，假装一副无奈的模样：“年轻人啊，打打杀杀的干什么？我可不喜欢见血。”
然后便是良久沉默。蛇带抱着电脑，看向闪烁的数据。
“还有五分钟。那里的人逃不掉多少的。”他垂下眼睑，阖上电脑时忍不住微蹙起眉。
“你在谴责我吗？”青行灯摇着纸扇，“别多想，要是不走的话，连我们也逃不掉。”
然而他终究不肯再讲一句话。青行灯一手握成拳，把掌心嵌出发白的印。
蛇带看着青行灯逐渐濡湿的鬓角，不自觉地偏头。
他在想什么吗？
“桥姬，回去。”
蛇带一愣。这才不像青行灯。
“等等！你这是要去送死。”蛇带低声喊出来，想要去拦起身的青行灯，却被他单手推回。青行灯眯了眯眼，唇角带出温软的弧度来：“老老实实地待着。这车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城镇，你在那里找个教导社什么的，混吃混喝还是会的吧？”
蛇带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青行灯用手抚过铃铛，紧接着便是甩过来一张银色的卡。
“这里面大概有个一两亿。拿着，别让我下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街头乞讨。”青行灯这样说着，用手抵在车框。他纵身向后跃出，一手牵着桥姬。
外面是倾盆的雨。
雨水将青行灯的软发打到透湿，把那微微发青的皮肤也弄到冰凉。发冷的水灌入青行灯的衣领，然后沿着平流锦下滑，衣物不沾半点水渍。青行灯在空中借着妖力漂浮，他单手抚上蛇带的脸颊，来贴他的额头：“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还债。”
第一次的，蛇带哭泣出声。
“青行灯！青行灯你骗我！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的！”他拉扯着青行灯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那种人有什么好救的，青行灯！”
青行灯只是笑着，坦然到让蛇带脊背发寒。
他揉了揉蛇带发硬的红色短发，眉眼间是不曾有过的温柔。他眼底仿佛含了水，粼粼着对上蛇带的眼睛。
蛇带震愕着，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颜色。深绿的凝潭底处，有什么东西升腾上来，和本不存在的阳光一起璀璨。
青行灯身后正重重地劈开一道闪，连着惊雷。
雨水沿着青行灯的额头，一直滑到眼角。他周身猛地爆出一层青绿光芒，妖力四溢，几经收放后化作细小的一点。那光点直冲向蛇带眉心，然后在闪烁间贯入。
青行灯的幻术，连记忆也能够欺骗。
蛇带看见青绿的细线，看见令人颤抖的笑靥。
“如果我们不曾在如同今日的雨夜相见，那么在那之前，不要记得我。”
在彻骨的战栗中，蛇带猛然惊醒。他喘息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冷汗将脊背濡透，连带打湿发梢。蛇带睁着惊惧的眼，望向眼前的一片黑暗。
窗外的雨，只有淅淅沥沥的碎响了。
蛇带慢慢低下头，他此刻才感受到棉被的温度，身体却还是冰凉。他望向怀中的青行灯，嘴唇开阖着，却什么也无法说出。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幻术，是因为确信我们无法相见吗？
流淌的水色，从蛇带眼角溢漫。
“蛇带？”青行灯从蛇带怀里抬起头，他揉着困倦的眼，又用脸颊去蹭蛇带的皮肤：“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蛇带将臂弯越收越紧，直到怀中小小的身体与自己紧贴。他蜷缩起身体，把头靠在青行灯的颈侧，声音哽咽着发涩。
蛇带不敢去想象，在那天离别以后，青行灯到底经历了什么。蛇带多么想再看一次，青行灯眼底那夺目的明光，然而再也不能够了。那个男人不会像曾经那样摆弄折扇，不会对人颐指气使，不会露出顽劣的笑了。他现在那样畏缩，那样乖巧，仿佛被抛弃过的恶猫。
蛇带只觉得心口抽缩。
此刻他终于明白，青行灯在握住自己的手时，为什么要握得那样紧了。
绝对不想失去，绝对不能失去。
“从今天开始……我来做你的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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