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认真地表示，虽然他脸皮厚，但不知道为什么，和青行灯等蛇带放学真的非常尴尬。
校门在的那条路上，有上了年岁的树。白泽就靠在树下，用小指卷着发梢。他换下了浴衣，改成夫诸曾送给他的那些衣服。除了那把长刀，夫诸给了白泽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从种服到西方便服，还有一些诸如烟斗和折扇之类的小物件。白泽那时候看夫诸从祖母绿别针里抽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度好奇过它的容量。
白泽着一件浅灰的交领上衣，短裤及膝，是西方常见的样式。四月的春天已经不那么凉，但到底不是穿单衣的时候，白泽便在外面披了一件青碧的色无地打褂。而青行灯依旧是一身赤铜浴衣，身披方巾而脚踩木屐的模样。这个季节，已有不少行人像他一样单着浴衣了。
而那些穿着马乘袴和海老茶袴的少年少女，在放学之后便三三两两地出了校门。白泽起初想着蛇带会不会有社团活动，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那种人一看就是不合群的。
蛇带出来得并不算早。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路只低着头。青行灯看到他便迎上去，跑得磕磕绊绊。
蛇带一愣：“你怎么来了？”
青行灯几乎是扑到蛇带怀里，然而并不回他的话。
白泽远远地站着，心想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了。
虽然蛇带自己不曾承认，然而白泽分明感受到，蛇带和青行灯，实在是很合拍。
“算了……”蛇带牵过青行灯的手，“回去吧，辛苦你跑这一趟。”
青行灯的手很柔软，带着比蛇带稍低的体温。蛇带忍不住低头望向他，去看那具小小的、紧靠在自己一侧的身体。
青行灯把自己的手抓得很紧。蛇带垂了垂眼，是因为失而复得吗？
他摇摇头，最终还是不去考虑这些事情。想不起来的过往，就算再怎么臆测也还是空白。蛇带牵着青行灯，走向电车站那边。那是与白泽相反的方向。
蛇带并没有察觉与青行灯同来的另一个人，也更不会知道，白泽在婆娑的树影下凝视着自己和青行灯的背影。
整点报时的古钟，在城市那头敲响。
下午的阳光是温暖的，然而已经失去了最激烈的热度，变得有些温软和疲倦，带一层浅橙色的微光。风夹杂未尽的凉意，缓慢地在街巷游走。沿着街边的那一侧是学校的铁质栏槛，早已有些锈迹了。那里面就是繁茂古树，才抽出嫩色的新芽。日光从枝桠的缝隙间穿透，被风撩拨，在地面荡开一片粼粼光斑。
蛇带和青行灯，就浸在这光斑里。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晃动着，边缘微微晕出浅金的轮廓。蛇带拉着青行灯的手，沿着栅栏，沿着光影，逐渐消失在转角处了。
白泽就这样目送他们离开。延伸的风拂起他颊侧的长发，又勾过马尾，最终在身后消失不见了。
白泽耸耸肩膀，然后把单手抄在口袋里。他从发带末端的水晶珠里抽出那部手机，打给孰湖：“啊……是我。你放心吧，青行灯会和蛇带过得很好。”
比在你身边还要好。
蛇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五点多钟。他不耐烦地把校服换掉，然后穿着宽松的卫衣和长裤在屋里赤足而走。蛇带急着去打游戏，在心里盘算是先玩之前没能通关的那款，还是新发售的游戏。
但似乎有些不随人意。
就在蛇带刚从房间里翻出想要的东西时，青行灯便推开了他的房门，然后什么也不做，只是黏在蛇带身边。
“这样连游戏都打不下去了啊……”蛇带挠挠头，尔后把手柄一扔。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事没交代，于是起身去拎被扔在一旁的书包。
退学申请已经通过了。
蛇带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按理说怎么也要等上半个月。然而他今天刚对老师提起这件事，就被领到校长办公室，然后拿到了这个东西。只要蛇带签字就能生效的，已经完备的退学手续。
从被释放到现在，简直就好像所有事情都早有安排，只等着自己去做一样。蛇带咬了咬唇角，真让人不爽。
他翻出那张被耳机和钱包压出褶皱的退学通知，侧身递给青行灯：“这个……要给什么人吗？”
青行灯摇摇头：“没人会在意这种事。”
蛇带撇撇嘴，把那东西撂进废纸堆里。
那天晚上，蛇带叫了外卖，抱着加了照烧酱的猪排拌饭，蜷在沙发上看电视。青行灯倚靠在蛇带身边，慢吞吞地咬着黄瓜卷和三文鱼寿司，只知道往蛇带怀里蹭，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
窗外乌云压得很重了。蛇带瞥了几眼，想着很快就要下雨。
几乎是在起了这个念头的同时，窗外咔地劈开一道白光，紧接着是高远的隆隆雷声。
果然下雨了。蛇带本想着用手机关掉窗户，却听得青行灯一声低叫，就扑在自己怀里。
“你……”蛇带还捧着那碗没吃完的拌饭，一时间不知道往哪搁。
青行灯手里的寿司，早就被他丢掉了。他像受惊的小兽一样蜷缩起身体，用手紧抓住蛇带的衣衫。蛇带把拌饭放在远一点的地方，然后伸手去揽青行灯：“怎么了？”
青行灯用带了水色的声音呢喃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外面……”
他的话被紧接着的雷声打断。青行灯的身体随之一颤，哽咽着就要哭出来了。
蛇带慌忙去安慰他，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蛇带试着去轻抚青行灯的脊背，或是把他抱在怀里。可青行灯这样俯趴在自己腿上，似乎连抱都不能抱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就要哭了。蛇带一副棘手的模样，最后一横心一咬牙，把青行灯横抱起来。
青行灯揉着眼睛，动作微微一顿。
“那什么……没事的，我，我们上楼去睡吧。”蛇带生硬地咬着词，话语出口都快不成章。他站起身来，才察觉到青行灯原来是这么轻的。
在蛇带怀里的青行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他把脸颊贴在蛇带胸口，只是外面雷声作响的时候，他会忍不住蹙起眉，闭着眼睛发颤。
蛇带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把青行灯放在晅软的棉褥上，然后拉过蓬松的被子。蛇带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在青行灯身边躺下来，给他把棉被扯到肩膀。
青行灯伸出手，搂过蛇带的脖颈，然后一点一点往他身边蹭。
“嗯……”在彻底缩进蛇带怀中时，青行灯靠着蛇带的颈窝，发出近乎满足的低吟。
蛇带斜眼望着他，旋即伸出手去，把那具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
他的耳畔是青行灯不稳的吐息。
“别怕，别怕。”蛇带半阖上眼睛，他发觉言辞间比往日多了水一样的温润。
简直不像他自己。
青行灯惧怕的眼，此刻一点点沉下来，多了一层安心的倦意。他用脸颊蹭着蛇带的皮肤，眼睑不自觉地低垂。
这样真是奇怪啊。蛇带几乎有点想笑，笑他自己。他现在不是应该回去，作为“高天原”的首领，去当叱咤风云的黑客吗？现在这这副模样，让他们看见了岂不是要笑话。
然而蛇带想起来，是没人会看见的。他至今为止不曾亲近一个人，只是一个人走下去，走下去。
除了怀抱里的青行灯。那孩子就要睡着了，蛇带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一点点平稳，身体随之起伏。
窗外忽地泼下一片雨声。
令人躁动的雨。
蛇带不知怎么，忽然觉得烦闷。就好像有东西在心底搅动，纠缠，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只当这一切是错觉，是自己多心。
四周太安静了。
拉了窗帘的房间，连一盏灯都没有开。隔着布料透过来的月色是那样淡漠而浅薄，黯淡着令人心悸。蛇带企图阖上眼，像青行灯那样睡下去，然而他做不到。
雨，无穷无尽的雨。
对的，在很多年前，也是雨夜。
没来由的，蛇带脑中响起这句话。他忍不住蹙眉，意识的深处有东西在拉扯他，在折磨他，他竭力想要摆脱，却如何也不能够。而就是逃离的同时，蛇带发觉，自己似乎在潜意识里期待着什么。
期待着什么？他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
这个季节不该有这样的雨。蛇带咬了咬唇角，真是反常。他躺在绵软的被子里，却觉得浑身冰凉。
有东西在侵蚀他，在敲打他。
就好像呼唤迷者醒来那样。
蛇带不知道，自己的眼皮为什么是这样沉的。他在异样的清明中陷入沉眠，现实的一切似乎不复存在，然而蛇带清醒异常。
在梦境中清醒。
蛇带看见眼前是不断更换的景象，听见耳畔交叠失真的话语。
用他无比熟悉的声线。
战火纷飞。蛇带只觉得视线被定格在昏暗的雨天，细碎雨水浇不灭烈火和浓烟，人群尖嚣着，脚步激开泥泞的水洼。
在压抑的绝望里，有人笑了。对着自己。
“在如同今日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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