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带没来由地脊背发冷。
那是谁？他想不起来。
可他明明该想起来。
画面逐渐阴森暗淡，一幅幅轮转着变换。在眼前飞逝而过的景象中，蛇带捕捉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扎高的黑发，青绿的眼睛。那个人总是披着百鬼方巾，总是着暗色的浴衣。
还有那个人身边的，清瘦的男孩。
图画更替，一个人不曾改变，而另一个人的身形一点点变得幼小和狼狈。
有如回放。
乌兰色的烟，被滂沱大雨冲散。雨水从天空倾泻，苍穹发沉，带着云一点点压下去，直到让人窒息。它所笼罩的土地早已涂炭，游走着无家的孤魂野鬼。
灾火肆虐过后，留下一片片焦黑的碳。房屋倒塌歪斜，木质的结构是如此便于燃烧，以至于整座小镇都剩不下一幢完好的民居。这里早没了人气，能走的再也不会回来，走不了的便做一具街头横尸。灼烧的恶臭在空气中蔓延，和水汽湿漉漉地混在一起。地面流淌着污脏水，暗色的，慢慢浸入泥土里去。
这里是偏远的战区，三天前被黑色巨兽所践踏。那些东西来得毫无征兆，到今日也无人能够预测。它们把一切都毁了。
很远的地方传来车轮声。
沿着向上的坡路，有什么人在很吃力地走。他明显只是个孩子，在这丧葬场里滚了满身的泥和血水。他的眼神早已涣散了，只是摇摇晃晃地，连路也看不清。他的左臂肿胀着，明显已经骨折，怎么也不能抬起来了。男孩只知道自己要往前，往前，也许很快就能找到什么——食物，或是深渊底部的光明。
远处的车轮声，似乎一点点近了。
“真稀奇，这样也能留下活口？”
上挑的稚嫩声线，在比男孩更高的地方响起来。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亮，却冲不透浑浊的悲哀。只是他抬起头来，去望讲话的来人。
他看见的是一架双轮木车，和马车的式样相仿，金帘绿漆。只是这车子并没有马匹牵引，前方是空荡荡的一片——纯靠妖力驱动的木车。有人正一手撩开了侧帘，眯着眼睛将男孩上下打量。
那是个孩子模样的人，看上去甚至不比男孩年长。他黑色的软发稍长，颊侧是有如姬发式的留发，而及肩的黑发扎成马尾，软软地垂在脑后。束发的细绳是朱红的，绕成双股，拴两个铜铃。他一双青绿眼睛如同凝潭，在天空的昏暗下衬得深不见底。他眼角似乎总含着不屑的戏谑，顾盼好似俯瞰人间。他一边打量着自己车旁的男孩，一边叹了口气。他最终对那男孩勾了勾手指：“上来。”
男孩没动。
黑发的人似乎有些烦了，他压了压眉梢：“不跟我走的话就在这等死吧。”
男孩这才开口，嗓音沙哑到厮磨出血：“我不能活。”
车上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你不光断了一只手，脑子也坏了吗？”
“大家都死了。爸爸、妈妈，还有邻居，另一条街上的奶奶。”男孩对上他青绿的眼，“只有我活着。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的。”
看着男孩的人“啧”了一声，然后直接用妖术把他拎往车上拎：“你既然还有一条命就老老实实地活着，年轻人啊，怎么每天都一个个的急着寻死。”
男孩被过强的妖力拉扯，只得任对方摆布。
他忽然觉得左臂一阵剧痛，紧接着是针刺一般的酥麻。青绿妖力包裹了蛇带的断骨，正位，又用妖术治疗。
刚被拎上去，对面就甩过来一件浴衣：“换上，别脏了我的车。”
男孩愣了一下，然后仿佛听命一般，老老实实地换。他那身脏破的旧衣，旋即被对方用妖力甩出去，接着就是青绿妖力摩擦出火苗，在路边一把火烧掉。
男孩系着腰带，甚至不再抬一下头。
对方翘腿坐在车上，向他扬了扬下巴：“你的名字。”
男孩垂下眼，把目光躲到一侧：“蛇带。”
“蛇带？真是普通的名字。”对方偏头笑笑，“我是青行灯，今天开始做你的保护人。跟着我要听话一点，小鬼。”
妖力推着木车，爬上斜坡。
青行灯和蛇带，最终在一个小城落了脚。那地方并没有多少人口，大多是女人和孩子。青行灯即使成了年，以他那和幼童没有分别的外貌，混在里面并不惹眼。
城镇大概是很繁荣的，在涿鹿之战开战以前。小学和幼稚园里有斑斓的涂彩，中学似乎才建成没有几百年，结界把墙壁保护得崭新。商业区里有很长的步行道，只是商铺有不少近乎停业了。商场里的东西贵到离谱，二楼的电影院也早已关闭，连着餐厅一起拉下卷帘门。
不仅是商店，民房也空了不少。有的举家搬走，却卖不出房产，只好闲置着，玻璃都碎了，院子也满是杂草。在被抛弃之后，不论是上了年头的老宅院，还是新建的双层木房，都是一样的下场。路灯坏了一半，夜晚的街道就往往格外昏暗，直让人不敢走了。然而路灯的涂漆却是很新的，有些依旧雪白。
整座城市不甘心地萧条着，一边回忆往日繁荣，耗尽最后一点生气。
刚到的那天，青行灯把车停在寿司店的门前，然后扔给蛇带几张已经不怎么值钱的大额纸币：“我饿了。去跑腿，我要吃黄瓜卷和金枪鱼寿司。”
蛇带就很听话地拿了钱，回来时只递给他黄瓜卷和找回的零钱。
青行灯愣了一下，然后失笑那般耸耸肩：“喂喂，连金枪鱼都没得卖吗？”
“你是贵族吗？”蛇带忽然这样开口，让青行灯的动作一顿。
“你觉得我像是那群咬文嚼字，以教养著称的家伙？”青行灯反问过去，然后递给蛇带一个黄瓜卷：“给你的。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贵族，那就是很有钱的大妖了。”蛇带单手接过来，吃得很不专心：“你有这样的车，有储物的妖力导具，对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且你没有参军，你一定用了手段。”
青行灯略一挑眉：“差不多。我原来是个织梦师——听说过这个职业吗？给别人编造梦境的，其实就是幻术师。不过开战了，原来的地方成了战场，我就走了。”
“只是有一点，”青行灯咬着黄瓜卷，提了提声音，语调戏谑而自得，完全不符合他孩童的模样：“我不去参军，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战斗的能力，而且就凭我的体格，你觉得军队会要我？”
蛇带凝视着那不比自己高的大妖，然后低头舔弄手指。黄瓜卷已经吃完，海苔还黏在指尖：“你钻了漏子。”
青行灯一声笑出来：“钻漏子？你说对了。”
这个城市，对于旅人来讲也并非完全不好。房子很容易就能租到，甚至可以去捡一所没人要的，自己住进去。
青行灯由着自己的喜好，用很便宜的价格把一所老宅租了下来。
说是宅院，似乎有些不太恰当。这房子其实并不算大，只是有个庭院，看上去便格外宽敞。青行灯不过喜欢院子里的湖，喜欢在夜晚用幻术点起青灯，让它们满院子里乱飘乱走。
蛇带每次被那些东西穿过身体，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青行灯的心绪似乎并不坏，至少没有普通人那样散不开的担忧。他似乎有大把的钱，也不担心哪一天耗光。青行灯去找了商家，请了厨师，给他供应食材，然后每天三餐送上家门。
其实也没有格外特别的饮食，无非就是好一些的金枪鱼手鞠，或是鳗鱼拌饭，还有天妇罗一类的东西。
然而在这种年岁里吃成这样，已经算是穷奢极欲了。
蛇带每天跟着青行灯，几十上百年来饿瘦的身子，都慢慢长了点肉。
青行灯比想象中要让人安心。蛇带很多次看着他在庭院里玩弄青灯，都忍不住半眯起眼睛，去这样想。
青行灯害怕打雷，这是蛇带过了很久才察觉到的。
每到雷雨的天气，青行灯就关上所有的窗户，拉起门来，一个人靠着墙壁。然而他的表情总是闲适又混入习惯的轻蔑，当蛇带问起青行灯，为什么要把门和窗关得这样紧时，青行灯总是瞥他一眼：“要不然怎么样？等雨吹进来淋一身吗？”
蛇带就一直没起疑心。
然而有一年夏天，瓢泼大雨。雷声夹着白色霹雳，飓风到了能吹倒树木的地步。蛇带从未听过那样震耳的雷声，从未见过那样刺眼的闪电。
他依着青行灯的习惯，把所有门窗关好，再回头的时候，青行灯却不见了。
蛇带是在里屋找到青行灯的。屋里开了照明的结界，青行灯正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身边还跪着他的式神桥姬。
蛇带看着那艳丽的美人，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有些失措的模样。桥姬是寄宿在青行灯铃铛里的意识体，也就是通常所称的“魂魄”。她死后怨念过重，怎样也无法投胎，融入地下回路，于是只能四处游荡。原本不为人所见的野鬼，由于青行灯体质的不常而被发现，在一番交涉之后，青行灯答应找机会将她引渡到地下回路，桥姬于此住进了青行灯的铃铛里。此后，作为式神的桥姬，便一直被青行灯役使了。
与其说役使，不如说陪伴。蛇带想，在捡回自己之前，青行灯身边恐怕只有桥姬。
蛇带刚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只以为青行灯是提前睡下了。他没怎么多想，反正有桥姬在，轮不到自己做什么。在打算离开的时候，蛇带却听见桥姬对青行灯的呢喃低语。
“大人，请不要怕。它们都在外面。”
蛇带一下刹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望着缩在被子里的青行灯：“你害怕打雷？”
门外正重重一声惊雷。
青行灯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他很快回过神来：“怎么可能！你这小鬼，我可是声名显赫的大妖……！”
他分明连声音都不稳。
蛇带忽然很想笑，这么多年了，终于抓到一个青行灯的把柄。他曾经猜测过，像青行灯这样的人都会怕什么，只是不曾想，打雷就足够了。
从那天以后，雷雨的夜里，蛇带就躺在青行灯身边。
“别害怕。你害怕的样子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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