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要把耳膜震裂的巨响，连杂着爆鼎的飓风，在方圆百米的范围恣肆妄为。
在灰蓝色天空之下，尘土与妖力纠缠的中心，隐隐能望见漂浮的厚重碎片，它们曾是一口巨鼎，然而在妖力紊乱的爆鼎之后，便已经残破了。那碎片的周围，十米开外的地方，则是环绕着它的，由大到小一圈圈漾开的青铜双耳鼎。连上先前那巨鼎，这共是九十七只。林中原本郁葱的树木，由于先前的爆鼎而折损，由着那口巨鼎的碎片向外，有近三百米的地方成了凹陷龟裂的土坑。
爆炸的中心便是那已经不完全的鼎，而在中心下方，是悬在妖力圆球中的、紧闭双眼的妖怪。
有什么人，正向着那妖怪一步步靠近。藤蔓在他脚下成型，随着步伐搭成移动前进的桥。木屐踩上藤蔓，步伐平稳而沉着，不急不躁。那样子就好像他不过是随着性子散步，在这由他引起的爆炸之后。他身着近乎纯黑的藏蓝浴衣，金线绣龙，从膝盖一直攀到肩肘。一双漆金长刀配在身侧，那是和他服装出处完全不同的、白神信仰区的直刃长横刀。
“孰湖，你不要命了？”男子步行至妖力剧集的光球前，向着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的大妖站定。他的语气是不带波澜的，甚至隐隐含了某种近乎轻蔑的意味。然而那并不能称之为轻蔑，就连听他这样说话的人，也不会产生男子轻视了自己的想法。那不过是种气度，甚至说习惯——上位者的习惯。
被他唤作孰湖的人，就如同梦醒那般，缓慢地睁开眼。他是不快的，眼底弥散的某种绝望与杀意，看上去就似一层雾霭。孰湖周身的妖力，在一次次不安定地波动着。先前他驱动的大型炼药术被男子强行打断，让他现在的妖力回路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身体在叫嚣着疼痛，从骨缝到皮肤。孰湖的表情是冰冷而近乎木讷的，他用双眼直直地望向狧狼，呼吸甚至因为妖力大乱而微微颤抖：“为什么要妨碍我？”
男子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而他没有。他依旧是沉稳的，几乎像个长者。他用先前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阐述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那般，向着孰湖开口：“你就算将自己炼化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孰湖微微蹙眉，似乎对面这个人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也只会添麻烦一样：“这里是最先爆发涿鹿之战的地方，这里的地下回路早就被黑色巨兽的妖力搅动得残破不堪，要是让它自我修复，还不知要过多少年。我如果把自己炼化，至少能恢复地下回路，还有三分机遇净化水脉。”
“像这样的地方，黑白神信仰区再多不过。别说你一个人，就是一百个你这种实力的炼药师，也根本救不了什么。”男子抬手将自己的碎发撩到耳后，“更何况，像你这样的炼药师，世上也只有一个。”
没来由的，孰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即使对面的男子什么也未曾说错，他的语气中带着对自己的欣赏和肯定，孰湖也异常地烦躁起来。
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没有开口。孰湖隐约觉得自己是被不容许开口的，不被男子所容许。
于是那男子只是继续说下去，只是语气微微一变，先前广河一般的语调，此刻带上尖锐：“你不是想救这地下回路，更不会去赌什么水脉。你想做的，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送死的理由。”
孰湖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极不想这样说，然而男子是正确的。
“你曾是非常优秀的炼药师，借着机遇飞黄腾达，黑白神信仰区无人不晓你的名号。然而就在你事业极盛之时，涿鹿之战毫无征兆地爆发。父母死于战火，挚友杳无音信，妻子绝望自杀。家乡被毁，白神信仰区再无你的归宿。你曾把自己寄托在战争中，在前线和后方都曾十分活跃，然而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你恐怕连自己将要做什么，都一无所知。”男子不紧不慢地将孰湖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东西刨出，然后几乎残忍地，用既不怜悯，也不嘲笑的语调将其践踏。
孰湖恍惚间觉得，这男人自己是认得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思维和妖力一同混乱掉了。体内有什么东西随着妖力流淌进地下回路，然后再也不会回来。取代而之的是陌生到发冷的妖力，糅杂而纯粹，在自己的妖力回路中缓慢流淌。那东西简直令人沉醉，又令人着狂。
在莫名的恐惧和亢奋里，孰湖周身的妖力光圈在瞬间炸裂般的四溢，他一步上前，于未平的风中单手卡上男子的喉咙：“你是什么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孰湖几乎失了理智，他的手狠狠用力，似乎想要拗断对方的脖颈。
男子只是将自己近乎嶙峋的手搭上他的手腕，然后像对待闹事的孩子那般，钳着孰湖微微颤抖的腕，让他将手移开。孰湖狂躁的怒气似乎一瞬间收敛了，并悉数化为某种恐惧。他不自觉地向后倒退几步，冷汗在不觉间湿了鬓角。
男子另一手搭在自己黑色的面具上，将其微微偏转，只露出金光流转的左瞳：“我是狧狼，曾经的上古四大妖。”
在孰湖还未来得及惊诧的间隙，狧狼向他伸出手去：“我来给你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效忠于我吧，孰湖。”
那是无法抗拒的语调。
在狂风骤雨一般的妖力，以及“最初”的威压下，孰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着狧狼单膝跪地。
“这就是所谓的……半幻境啊。”
孰湖在跟着狧狼回到蓬莱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蓬莱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仙人遗物，顺带一堆上古神器和草药。在顶尖的半幻境里，这也算是相当大的规模了，半幻境“蓬莱”是一个直径五十千米的圆，隐藏在黑白神势力区交界处的时空夹缝里。半幻境内部是连绵不绝的翠山，湖泊散布，河溪相通。当不久后孰湖开始着手为狧狼炼药的时候，他将会发现，蓬莱里有数不尽的珍奇草药。
半幻境内唯一的建筑群是一片古制木楼，孰湖仔细衬量，觉得那大概是棠制建筑。棠朝的大气与风骨在这里被很好地保留，斗拱宏大，鸱尾雕梁，高挑屋檐带起青黑瓦片。这片建筑简直像是内城，由四方的墙闭起。城门不过一处通口，石墙上方是相连角楼。从大门向内是笔直宽阔的板路，直通向中心庭院。由城门开始，与城墙紧邻的是两片对称的建筑，主殿高三层，长形宽檐。旁侧是紧邻的二层副楼，彼此之间有走廊相通。
沿着主道向内，便可一直通往庭院。庭院中心是参天古树，繁花与灌木向两侧延伸，若是拐入旁侧小道，直能叫人迷了方向。沿着主路穿过庭院，能看到的是最终大殿。磅礴气势铺面向前。主体建筑高四层，带着两旁三层高的副殿。内部家具大气而不失精巧，不染半点尘灰。
孰湖跟着狧狼进入城门，沿着板路穿过庭院，在看到大殿时终于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震撼，太震撼了。整片建筑不过黑白两色，却在浩荡的美感中将他的灵魂震荡。
孰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望向背对着他的狧狼：“所有的半幻境都是在上古的仙人时期形成的，据说里面的建筑遍布各个朝代，这……”
“你所看到的还不够证明吗？”狧狼向后微微侧身，“仙人是不受时间约束的，能够在妖怪与神明的世界中来去自如的东西。半幻境是他们一手建造的，这里的一切也同他们一样不被时间所拘。不仅是曾经的朝代，据传曾出现过‘未来’的半幻境，只是是否真实也无法考证罢了。”
孰湖只是抿了抿唇，继续跟着狧狼上前。狧狼却在大殿的台阶上停了脚步，他站在距离孰湖数十阶的地方，从高处望着他：“从今往后你便住在这里。除了这座大殿的第二层，你挑个地方便好。”
孰湖于是很不客气地要了城门左侧的一片主侧殿。理由听上去相当充分，他要炼药，需要大片的空间。狧狼没多说什么，只是由着他去了。毕竟是自己带回来的人，况且他的神色相当平静，似乎早有预料。
至于孰湖，就没有狧狼那么平静了。
那日他自戕不成，九十七鼎的大阵被狧狼生生打断。那之后他几乎是迫于狧狼的威压，还有那种民间传说的“最初”的吸引，被狧狼的一句“来做我的部下”给硬是忽悠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感觉自己上了贼船。看狧狼那副模样，估计这条道是要一路走到黑了。况且狧狼似乎想要找更多的人，孰湖只希望自己是先上的船，对以后那些要被拉上来的人，要么是做做前辈，要么是指条明路。
但孰湖很快发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踏上贼船的倒霉鬼。
那天孰湖把自己九十七只鼎从储物的玉扳指中放出，正在可惜自己上好的药鼎竟有半数无法使用，忽然察觉到身后一股陌生而冰冷的妖力。妖力不着痕迹地镀上孰湖周身，他放低声线，明知对方就在身后却只是微微偏头：“谁？”
“别那么紧张嘛。”少年清朗的声线和木屐踏地声一同靠近，那语气完全不同刚刚释放的杀气，听上去倒更像是随口谈天的邻居。孰湖有些诧异地背转过身，看着白发的少年一步步走近。
嗯，美人。孰湖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这么想。少年的面部有着柔和的曲线，双眼水一般发蓝，眼角微微下垂，显出几分和他不相称的乖巧。他的白发柔软而顺长，扎起后还能垂到腰间。宽松的浅色浴衣稍有些大，不能完全遮盖住梨白色的皮肤。孰湖猜想他的身材是纤细的，有着柔软的腰。
今晚和他约一发吧。这是孰湖的第二个想法。
白泽略一挑眉，似乎从孰湖打量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他向孰湖露出纯净异常的笑容：“你好，我是白泽。欢迎你加入佣兵团‘华’。”
孰湖被他的话弄得一愣。等他反应过来，表情便混杂了诧异和无奈：“佣兵团？也就是说你我都是佣兵？别告诉我那个大英雄是……”
孰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白泽打断：“是佣兵团的团长。”
孰湖沉默了片刻：“现在佣兵团有多少人？”
“加上你我，还有团长大人，一共是三个。”
孰湖觉得自己想要打人了。这哪是上了贼船，这分明是走了条不归路啊。
白泽摆出一副前辈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孰湖的肩膀：“没关系的，虽然我们现在人数不多，但是很快就会有新成员加入了。”
孰湖想回他一句，要不是我打不过你家团长，我早就跑了。
白泽看他不信，于是紧接着说出另一番话：“别这么见外嘛，我怎么说也算你的前辈。团长他之前出去了，说要物色一下新成员。”
“新成员？不会又是和拉我进来那样，随便找个想要自杀的大妖吧。”孰湖用开玩笑的口气道，顺手给自己沏了杯茶。
“啊，那倒不是。”白泽耸耸肩，“团长大人说要控制黑神信仰区，所以找去政府首脑了。”
孰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涿鹿之战刚刚结束九天，政局一片混乱。在战争中期，曾经的总事滑瓢被软禁起来，理由是查出患有精神性疾病，从而参议院选举出新的总事，处理政务。战争结束当天，总事被传暴病而亡，曾经软禁的滑瓢重新回到总事的位置。如果说狧狼现在去找的是政府首脑，那么便只能是去找上滑瓢。
孰湖搁下瓷杯，将信将疑地望了白泽一眼：“你说他去找滑瓢了？那个在政治斗争中失利，被随便扯了个精神病就软禁起来的总事？”
白泽点点头：“大致上就是这样。不过我想要纠正一下——”
孰湖看着白泽一本正经的表情，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依他现在的经验，这贼船前辈的脑回路与常人有微妙的不同。
“滑瓢的精神病确有其事。团长大人去找他是为了黑神信仰区的安定。”
“你的意思是狧狼要把滑瓢拉下来？”
白泽向孰湖摇头：“不，团长物色的新成员就是滑瓢。”
孰湖忽然觉得自己前途渺茫。一个带领三个——或许很快是四个成员的佣兵团团长，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前辈，一个也许会成为自己后辈的精神病患者，还有自己，明明是顶尖的炼药师却非要给别人做医生。
白泽向孰湖笑笑，笑容纯洁无垢到让孰湖心里发毛。他凑近半分，双瞳仿佛清澈见底：“还有一件事，团长让我转告给你。从今天起你担任十番队的队长，负责医疗部队。”
“队长？我还以为我是来当私人医生的呢。虽然对于归属医疗部队很不满，不过勉勉强强吧。”孰湖晃了一下手里的瓷杯，“那我都是队长了，前辈你总不是副团长吧？”他笑得带几分嘲弄，孰湖向白泽挑挑眉梢。
白泽翻起倒扣在盘中的另一只瓷杯，给自己倒满一杯茶：“猜错了。我是一番队队长，负责近战强攻。”
“好，好。”孰湖几乎是无奈地看着白泽，他整了整自己披风的对襟，继续用打趣的语调开口：“那滑瓢呢？怎么，他也要封个队长？”
“滑瓢，十六番队队长。团长是这么说的。”
孰湖只叹一声世事难料。一个团长加上三个队长组成的佣兵团，真是绝无仅有的笑料。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孰湖扯了扯披风的长袖：“喂，我说。为什么你说的番队不是按顺序来的？一番队，十番队，十六番队，中间隔着的那些呢？”
“啊，那总会填上的嘛。”白泽回得风轻云淡，一脸无关痛痒。
孰湖觉得白泽的心态好得让他烦躁，他不知道这种表现在日后会进化成白泽的特有技能“就算对方在分尸也能谈笑风生”，简直成了某种招牌。他现在只是想着，白泽离他很近，他可以趁机提出先前的想法——和他云雨一场。毕竟开放自由是泠渊的古训，孰湖作为旧时期的大妖，当然是谨遵圣明。
白泽似乎从孰湖的神色中读到了什么，比如在大信息量的打击下刚刚消失，现在又开始抬头的想法。他露出温良的笑，话语出口倒是完全不同：“我有六块腹肌。”
孰湖听见了自己理智崩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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