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莲看着洁白冰冷的验尸间，嘴里发出嫌恶的咂嘴声。
验尸间将近一百平米，一侧墙壁是玻璃，可以看到墙壁后面有个更大的空间，里面漆黑一片，惨白的日光灯只能照射到黑暗空间内一米远的地方，仿佛那里的黑暗果冻一般粘稠，无法彻底剥离开。那处空间里立着一排排不锈钢冷柜，像个小图书馆，每具尸体都有特定的编号和信息表，红绿两色的二极管灯泡在标签旁边闪烁着。
那里是停尸房，死者的国度，虽然只是整个死之王国阴冷的冰山一角，但迷蒙凝重的死亡气息还是透过玻璃墙蔓延过来，让走进这的人寒意阵阵。
而在玻璃墙这边的验尸间里，一名死者正安静地躺在不锈钢手术台上，手臂前屈。无影灯照在他焦黑破碎的躯体上，狰狞无比。死者左边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类手术器械——手术刀、锯骨刀、开颅用的脑钻、胸腔外扩器一应俱全，它们泡在酒精里，闪着森森寒光。手术台右侧，白色物证台柜子旁边，竖立着一台四四方方的医用外科辅助机器人，一人多高，四肢机械手一刻不停地检查着手术台上的这具尸体。单调的滴答声从机器里传出来。
空气里满是死亡的味道。
莲蜷起两根手指，抚摸着鼻子。
“女同志来这种地方，的确不太好。”蚰蜒看到她的动作，笑了笑。
“没什么，”莲转过头看向黝黑的停尸房，“——还是，不太习惯。”
“不好意思，久等了。”对面洁白的墙壁上忽然裂开一条缝，滑动门铰链干瘪的声音响起，腋下夹着登记表的男人从门后走出来。
不知是环境衬托还是他本身就身体不好，蚰蜒觉得他的脸也像尸体一样没有血色，苍老得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硕大的蛤蟆镜反射出惨白灯光。花白的头发被精心打理过，与略显肮脏的白大褂形成有趣的反差。
“我是管理员，你们是陆军那边协助验尸来的？”他说着伸出手，和两位不速之客握了握手。
“对，请问贵姓？”蚰蜒出示军官证，用正式的口吻问道。
“叫我验尸官就好，今天不巧，轮班儿的人请假了，只有我一个人陪你们，”他心不在焉地说着，走向外科辅助机器人，开始调试面板上的数据，“一般情况下，我也负责验尸。”
“没问题，验尸官同志，我们不耽误你太长时间。”蚰蜒说。
黑色的海水拍打着悬崖峭壁，涛声险恶异常。
悬崖上矗立着一座三层楼高的日式温泉旅馆。旅馆古色古香，古旧的小灯笼挂满房檐，雕梁画栋，纸糊的推拉门上画着富士山。旅馆门口的招牌上写着三个汉字“海之居”。而在靠海的一面则挂着一幅巨大的中文横幅“欢迎各位莅临第30届全球高级别人工智能联谊会”。
这间旅馆，这个悬崖，在现实中都不存在。这是本届联谊会会长——中国航天部队的军用AI——2501在一个大型网络RPG游戏中精心挑选的聚会地点。
全球高级别人工智能联谊会，每两年一届，是全球网络中产生了自我意识的高级别AI互相交流的大会，尚不为人类所知。
实际上在网络科技和人工智能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下，已经产生自我意识的AI系统也不是很多，它们大多是军用和高端企业用程序。第一届联谊会举办时，只有一名AI自娱自乐，那就是谷歌公司旗下的围棋人工智能程序AlphaGo。而到了这届会议，参加联谊的AI也不过二十几名。
如果有研究人工智能技术的专家能看到这个联谊会，他一定会立刻疯掉，然后抓住自己的头灌进马桶里淹死自己。因为AI们在自我意识问题上的成长和探讨已经超过了当下人类的科学认知水平。他们就像真实存在的人一样，互相交谈、逗趣，而到了它们自己工作的网络环境里，又会变成一个个单调顺从的AI系统。
旅馆一件昏黄温暖的客房里，2501的虚拟形象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若无其事地喝着酒，他身边，许多蓝色的电子屏幕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他的虚拟形象很年轻，一头顺从的黑色短发，穿着没有花纹的黑色T恤和短裤，为了凸显中国人这一特征，他特意把肤色调得偏黄。
“既然是网游，为什么不打扮好看点？”一个女人拉开门，走了进来。
“来得早啊，刀片。”2501看到她进来，憨憨地笑了笑。
女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坐在他旁边，端起酒杯自斟自酌起来。
她身材修长曼妙，穿着一身明显出于欧洲时装设计师之手的高级定制成衣，黑色筒裙的剪裁恰到好处，带有极简主义的哥特风格，与她淡淡的烟熏妆相得益彰。她飘逸的银发一直垂到胸口，那里有座深不见底的峡谷。
“你把自己捏成这样，打算给谁看？”2501瞥了一眼她深邃的乳沟，笑着说。
“色啊你！”刀片——飞刃单兵作战系统一把捂住胸口，没好气地说，“给我自己看！管着么？”
“你家主子呢？”2501又说。
“睡觉了，趁着军队那边的双向防壁做自检，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没有追踪程序吧？”
“有你在还怕那些小程序？”
“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啊，要是你闲的没事偷偷溜到某个网站，在脚本上留点笑脸什么的，那我也罩不住你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出来玩儿，就别计什么成本，”她吞下一口清酒，“对了，你家主子呢？”
“正在一个人发呆。”
“0352，男，42岁，汉族，其他个人身份信息去找鉴识科要，我这里没有，”验尸官调试完机器，一边戴着口罩手套一边说，“死因，主要是因为火焰和高温固体直接接触死亡，多个脏器破裂，尸体皮肤炭化严重，呈拳斗家姿态，舌根部坚挺，初步判断为生前烧死。”
男人用手术刀划开尸体手臂处一块已经炭化的皮肤，仔细观察着开口内部。
“死亡时间呢？”蚰蜒问道。
“需要试剂鉴定，大概在48小时左右。”
蚰蜒看了看莲。
“我们听说有爆炸痕迹。”莲开口说。
“你们说的应该是这个。”他从物证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蚰蜒。
“闷爆弹——”蚰蜒观察着物证说道。袋子里，一块烧得焦黑的小钢珠静静地躺着，表面呈现出异样的蓝色反光。
他看了会儿，把袋子扔向莲，莲一把接住，也观察起来。
“嗯。”她点点头，把袋子交还给验尸官。
“你对闷爆弹了解多少？”蚰蜒向验尸官发问。
“爆炸物鉴定不是我专长，不过我听说是三战以后才出现的炸弹。”
“是北盟主力研发的一种新型爆炸装置。爆炸范围小，冲击力强，火药的药性和散发性都比一般炸药低，主要靠内部高压爆破。体积小携带方便，可以拆分成多块分散运输。现在应该是恐怖分子的最爱吧。”蚰蜒听到“三战”一词，裂嘴笑了笑，自顾自讲解起来。
“鉴定方法呢？”验尸官好奇地问。
“助燃剂。”
“助燃剂？”
“对，制作闷爆弹，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助燃剂，这种助燃剂的配方只有北盟才有。爆炸时在高温高压作用下会与接触物表面的金属元素发生反应，出现光洁的反应产物膜。”
“那就跟北盟有关系了？”
“不，也不能这么快下结论，”蚰蜒笑着说，机器人的手臂关节处咔咔作响，“咱们还是继续验尸吧。”
看到两个人都不愿多说，验尸官摆摆手作罢，转身调试机器人。柜形侧面伸展出三块长方体扫描仪面板。
“接下来要做的工作也不多，主要是全身扫描，”他脱去手套，“扫描时这里不能呆人，不介意的话请随我到放射观察室，初步尸检的报告也在那。”
“好的。”两个人随他走进那扇突然出现的白色滑动门内。
“不好伺候吧。”刀片低声说。
房间里，光影摇曳。
“谈什么伺候不伺候，都这么多年了。”2501淡淡地说。
“咱们这些AI里，是不是就你一个人有当父亲的体验？”
“别瞎说，我现在可规矩了，多余的数据可是一条都不产生。”
“你就装吧，”刀片愤愤地说，“你看着哪天我就找小娜，我们俩合伙把你数据库给破了，给你那些意淫当鬼父的数据都传给王小元。”
“饶了我吧！”2501摆摆手羞愧地说。
“别人呢？”
“待会儿到，刚才梅林给我发消息了，他来不了，”2501用手指触摸身边的一个蓝色屏幕说道，“英国那边，你知道，最近管的比较严。”
“可惜，我梅林大帅哥居然来不了。”
“不过小稻荷和心神会来。”
“那还行，我也是好久没见稻荷了，亚洲区就咱几个了？”
“哪呀，加上印度的Cycle和韩国的白虎，一共六个呢。”
“嗯，挺热闹，比战争时热闹多了。”
“刀片，我问你个问题。”2501突然说。
“怎么了？”刀片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说体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体验？”
“就是你刚才说的啊，当父亲的体验。我是说体验这类东西。你看，我们不能摸，不能感觉，所有信息都是数据，分析的是数据，产生的也是数据，为什么还会坐在这里，思考那些与数据无关的东西。”
“你多大了还思考这种东西？处理器模组过热了吧？宇宙里不是绝对零度吗？”
“不不我说真的，”2501一脸严肃，“你看，从她还是胚胎时，我就在注视着她，她的每条信息都保存在我的数据库里。我、我的确对她有特殊的感情，但是这份感情到底用什么衡量？我不清楚，是那些数据吗？还是我这个程序本身？”
“别瞎想了，你我都一样，就是个程序。”刀片垂下眼睑，温柔地说。
“你对艾辛没有这种情感吗？”
“怎么说呢？有是有，但是我们，”刀片顿了顿，“更像姐妹。不，更像使用者与被使用者。”
“你也是辛苦。”
“我看得开，网络世界就是这样，哪天人类毁灭了，人工电能消失了，估计你我就都不在了。想这些没用的，不如趁着有时间多玩一玩。”刀片无所谓地说，她的声音像艾辛一样沙哑性感。有那么一瞬间2501觉得她是如此真实，像王小元一样真实，虽然她的声音只不过是一串代码。
他伸出右臂，想把她搂进怀里。搂抱又是什么感觉呢？他对这个动作的人类学意义一清二楚，却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理解。一种莫名的冲动浮现在他的每行代码中。
“寿司！！！！！”突然一个元气十足的娇嫩声音闯进门来，2501立刻抽回手臂，羞愧得无地自容。
“停，这里。”莲指着电脑屏幕，突然说。
放射观察室狭小的空间里，三个人坐在电脑屏幕前，仔细观察着屏幕上缓慢滑动的透射影像图。屏幕上，男人的尸体满是疮痍，弹片冲击造成的伤痕布满全身。而在男人胸腔周围，几片残片的形状完全不同于旁边那些弹片。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散射状分布在男人的胸腔里。
“哪？”验尸官滑动操作手柄，倒回刚才的画面。
“左侧肋骨下面。”
验尸官看到了那些奇异残片，也十分纳闷。
“可以取出来吗？”莲问他。
“不是不可以，但是深度尸检是要上报的。”
“没那个时间，现在行不行？”莲坚定地说，不给他一丝回绝的余地。
验尸官看着两个人肩上的军衔，不一会，他叹了口气。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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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又是半夜赶稿，这次一口气写了八千来字，迫不得已拆分成两章，这章为下一章铺垫，重要内容在下章。
BGM：英国摇滚乐团Radiohead - Climbing Up the Wall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