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女人,莲产生一股异样的感情。
生活其实很平淡,甚至有点儿乏味。这乏味是虚伪的表象,诱骗你,让你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但突然会有那么一天,它撕下伪装,从黑暗中突刺出来,直指你的心脏。
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容憔悴而悲伤。很明显,她被击垮了。
她穿着一袭简约的黑裙,眼圈红肿。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悲伤情绪,好让自己在客人面前依旧显得落落大方。莲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真的很对不起。”她向前伸出手,握住女人苍白的手指。
“没有的事,”女人低下头,掩饰着脸上的泪痕,“我们一定尽力配合调查。”
她气若游丝,似乎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声音保持平稳。莲转头看看蚰蜒。蚰蜒站在阳台前,身后是正在融入夕阳中的广州市区,背光导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摇摇头。
“请问您最后一次看到您爱人是什么时候?”几秒钟后,莲轻声问道。
“大、大概一个月前,他说指挥部那边有调动,要回国一趟。”
“在哪里呢?”
“就在、就在广州。正好赶上毛毛过生日,”女人说得很慢,声音也很小,莲必须认真听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毛毛是我们的女儿。他说这么多年没给闺女过生日了,今年必须过一个。谁能想到——”
“他在广州停留了大概多长时间?”
“不长,也就三五天左右。他一直说部队急着让他报到。军嫂这个身份很尴尬,好多事情他不说,我也不能问,”女人极力回忆那几天丈夫的行程,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什么,“他真的——犯了那么严重的罪吗?”
“军纪委和法院的报告不出来,我们也不好说,”对于这问题,莲无法回答,只能从侧面引开她的注意,“您觉得您爱人是怎样的?”
“我不相信电视上说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女人斩钉截铁地说,似乎对她丈夫很有自信,“我现在不敢看电视,也不敢上网。您了解吗?明明是离当事人最近的那个人,却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女人终于抑制不住压抑的情绪,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抱歉。”莲只好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您女儿多大了?”蚰蜒突然问。
“还在,”女人用纸巾轻擦眼角,整理一下自己哀颓的情绪,“还在上小学。”
“我也有一个女儿,和她差不多大。”蚰蜒平静地说,语气充满理解。
“事情已经发生了,没办法。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孩子。”
“您爱人,”蚰蜒话锋一转,“也就是柳先生他,不常回来吗?”
“基本上吧,从孩子记事起,一家三口就很难团圆。我们认识的时候,中东战场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他从波斯湾回来,在广州待了两三年。孩子刚出生就被派到非洲。这次回来,我们都特别高兴,他也很高兴,孩子也很高兴。我以为这个家的好日子就要到了,结果——”
“在广州那几天,他有没有提到,或者作出一些异样的事情?”
“没有,我说了,他很高兴,”女人颤抖地说,“无论什么时候都热情洋溢。”
这时,莲衣服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她取出手机,低头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说着,她走出客厅,轻轻带上门。
“但是有个事儿我很奇怪。”莲走后,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不再涣散。
“什么事?”蚰蜒代替莲坐在女人对面。
“过完生日第二天,我们带毛毛去她姥姥家,大家坐在一块儿吃饭。他体格好,也能喝,家里那么多亲戚都喝不过他。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到一半儿的时候,他突然说车没停车库里,要出去看看,怕停车把车道占上别人出不去。”
“然后呢?”
“然后人好好的,就在楼道口平地摔到了。”
“摔倒了?”
“嗯,摔的不严重,手肘磕青了。我们一大帮人把他抬到床上。”
“那时他怎么样?意识还清醒吗?”
“清醒,没大事,但是半醉半醒间,他总是嘀咕两个字。”
“哪两个字?”蚰蜒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依旧平静地问。
“我没听清,好像是,”女人用力思索着,“‘名单’?”
莲推门进来,弯腰在蚰蜒耳边说了什么,女人听不清。
“柳太太,感谢您,您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蚰蜒站起身向女人致谢,“我们能不能看看您爱人的书房?”
“啊?”女人一头雾水,“当然可以。”
“你真有女儿吗?”莲看着航站楼外面温顺的食草动物一般缓慢移动的波音客机,讥讽着蚰蜒。
“除非她妈妈没告诉我,”她身边,蚰蜒敞开四肢陷在头等舱等候室的红色沙发里,自嘲道,“否则就是没有。”
“真搞笑。”莲轻笑一声,转身坐到他旁边,从女士坤包里取出收讯器戴到耳朵上。
“莲、蚰蜒。检查收讯线路。”收讯器里传出艾辛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些分辨不清的嘈杂声响。
“线路确认。”莲按住收讯器上闪烁绿光的按钮。
“少校,”蚰蜒也作出和莲同样的动作,“你这是在哪啊?怎么这么多杂音。”
“我在逛街,现在在厕所里。没事,通讯是安全的。”
这个回答让蚰蜒诧异不已。他稍微想象了一下穿着陆军少校军装的艾辛走在商业街上的场景,觉得很滑稽,又转头看向莲。莲从旅行包里取出军用手提箱式笔记本电脑,对着屏幕操作着,对此无动于衷。
“少校,我们有重要发现了,”莲冷静地说,“由于处在公共场所,请开启齿读模式。”
“好的。”
齿读模式,只根据舌头肌肉运动和齿颚的上下咬合便可判断并传达声音信号的隐秘通讯技术。此刻路过白云机场头等舱候机室的人,只会看到一男一女两名乘客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缓解刚才乘车时带来的疲惫和不适。而在解放军军用网络服务器某个无法显示地址的通讯框架里,他们和艾辛已经开起了小型情报会议。
“柳军,也就是5·9汽车爆炸案的死者,的确曾是海军非洲吉布提基地的驻地士官之一,但在HERMS泄密之后,他突然接到了调离的指令,在快到报到期限的两天前失踪。”莲轻动嘴唇。
“能确定吗?”艾辛问。
“没有问题,从公安调来的牙齿鉴定数据看两者是匹配的。”蚰蜒说。
“少校,在对柳军的遗孀唐某进行问询的时候,她提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莲沉默片刻,忽然说。
“什么事情?”
“柳军生前曾的提到一个神秘的‘名单’,”莲说着轻敲键盘,一封带图表的传入艾辛手机中,“这是我在柳军家中使用的电脑上采集的数据,他逗留广州期间,电脑上出现多次数据清除工作,而且每次清除的数据容量都很大。我试图检查镜像文件找到它们,没成功。”
“我们怀疑,少校,”蚰蜒说,“这个名单和‘情报学预科班’有很大关系。”
新北京路商业街华为唐人中心一楼一间厕所里,艾辛倚在洗手池边上,拿手机翻看着莲传来的邮件,咬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片刻后,她说: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鬼那边还没有消息。”
“实际上我之前已经和鬼取得联系了,”收讯器里传来莲的声音,“两件事情可以看做是联动的。”
“他怎么说?”
“他说国防大的确曾有一个科研计划叫‘麒麟’,而且,”莲顿了顿,“参与这个计划的志愿者就是情报学预科班。”
“少校,你是从哪里听说到这个计划的?”
“咱们还在大马士革的时候。”艾辛低沉地说。
大马士革四个字似乎有种魔力,莲和蚰蜒听到它就突然怔住了。
“算了,继续说,鬼还说了什么?”艾辛也不愿再提在大马士革发生的事,她故作轻松地说。
“国防大关于情报学预科班的所有资料和档案都被清除了。”莲说。
“清除了?”艾辛皱起眉头。
“对,包括一共三届学员的名单。”
事情果然发展成这样,其实艾辛心里早有准备。调查工作就是线索和真相之间的博弈,有时线索明晰清楚,看似快要拨云见日了,真相却调皮地跑开,丢下一个幻影给他们自我安慰。艾辛直起身,看了看镜中穿着蓝色西沙一中校服的自己,叹了口气。
“稍晚的时候去跟张叔叔汇报,你们跟鬼他们,”艾辛说,“麒麟计划还有突破口,他们可以留在北京,你们先去调查和柳军同一批次派往吉布提的军官。”
“收到。”
“收到。”
“先这样,我去逛街了,”艾辛打个哈欠,不急不慢地说,“通讯结束。”
交代完下一步的任务,艾辛关上手机放回书包里。拧开水龙头,沾点冷冽的清水在手指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走出厕所。
“艾辛!这里!”张天鹭向艾辛挥手。
华为唐人中心一楼购物广场里流光溢彩,人群掎裳连襼,当地居民和不同肤色的外国游客们说话和走路的声音让整个中心喧闹得向正午时分的热带雨林。五名少女站在一个巨型充气公仔旁边,正在商量先去哪买东西。艾辛露出笑容,向她们走过去。
这座购物中心是永兴岛上建成最早、最大的购物休闲中心,也是华为集团为数不多的直属卖场。整体建筑风格仿照澳门威尼斯人度假村,一共四层,占地面积非常大。中心内部的商户建设不像内地其他购物中心千篇一律,而是错落有致,像一个真正的山间小城一样,有街道有斜坡,其中某些店铺如果不看提示标语根本找不到。
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广场的穹顶。其上铺满了可弯曲电子显示屏幕,能显示各种各样不同的主题图案。方才王小元一踏进广场的门,就立刻被这个穹顶震撼到了,仰着头仔细地看了半天。穹顶上显示出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中央部分绘制的大型湿壁画《创世纪》,其中每个圣经人物甚至一草一木都在轻微运动。
“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李梵对另外四名女孩说,“我想去二楼买双凉鞋。”
“你不是上周买过一双嘛,”张天鹭问道,“买那么多鞋干嘛,上学又不能穿。”
“其他人呢?”艾辛问她们。
“哦,一进来就散开各买各的去了,”张天鹭解释说,说完转头看林风林眠姐妹,“你们想去哪?”
“书店。”林家姐妹异口同声。
张天鹭一扶额头:“放学都离不开书,不是很懂你们文学少女。”
“你呢?有想去的地方吗?”艾辛走到王小元身边,凑近她细声说。
王小元眼睛放出兴奋的光芒,仿佛进入了新世界,需要长时间的适应过程,此刻她双眼还在扫视着周围的店铺和建筑。也难怪,一个人在太空住这么久,根本没有走进过除了冰冷的军事设施以外的建筑。听到艾辛叫她,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我?!我没事的,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犹豫着说。
“哈哈,我看你是哪都想去吧。”艾辛笑着说。
“那先走吧,去鞋店,”张天鹭爽快地说。
“感受一下,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资本主义的铜臭味啊!”她说着挥起手,指尖划过一排国际著名奢饰品门店的商标招牌。
“净瞎说,明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清香,小心你这嘴早晚把你害了。”她旁边李梵看着她夸张的动作和那闪着金光的拜金眼神,开玩笑地说。
“资本?清香?”王小元明显被她们讽刺的对话搞昏了。
“好啦好啦你们俩,赶紧走吧。”林家姐妹赶紧上来推这两个没正形的人,女孩们开始向自动扶梯走去。
自动扶梯上,王小元又抬起头,研究起那个壮观的电子穹顶。
“创世纪。”她喃喃自语。
“你知道这幅壁画?”听到她的低语,艾辛问。
“嗯,2501给我介绍过,很有名的文艺复兴时期湿壁画,描绘了圣经创世纪中的九个故事。”
“你这不懂得挺多的嘛。”
“只是、没见过这么大的,还、还会动——”王小元说着突然皱起眉头,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指向穹顶上其中一幅壁画,“艾辛,那幅、看着有点奇怪。”
“哪里?”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就是那幅,创造夏娃那幅。”
穹顶上显示《创造夏娃》壁画的屏幕下方似乎吊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像钢铁组成甲虫,却长了个长方形的巨大头颅,呈蝙蝠休眠状,六条机械腿都吸附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绳子低端和它的肚子相连,顶端吊在穹顶上,黑漆漆的外表上只有三处红点闪着微弱的光芒。艾辛先是警觉,随后释然,又立刻惊讶起来。
她在惊讶王小元居然可以不借助任何外部设备,直接用肉眼看到它。
那是中国陆军研发的轻型城市无人侦查机甲“蛛3侦”,艾辛曾经见过它的上一代机型。它外形设计灵感来自蜘蛛和手枪枪管,装备有大量侦测设备和少量弹药,侧面的辅枪只有一百发的容量,主要用于巡逻、侦查等城市作战任务。由于配备了较高级的反侦测装置和热光学迷彩,金属探测器、红外热成像以及肉眼都无法观察到它。
“你能看到热光学迷彩?”她惊讶地问。
“热光学迷彩?”王小元听到她这么说,立刻警惕起来,“我们还是回去吧。”
“哈哈,没事,那是来保护你的。”艾辛低声解释道,叫她不要担心。
说完她向楼下摩肩接踵的人群望去,会心地笑了。楼下逛街的人群中,有很多人是特工。他们的穿着举止与旁边的顾客无异,眼神却都很警惕。她初步观察至少有一个十到十五人编制的小队已经混进人群里,看似漫不经心,却一直在在她们周围移动。看来张叔叔对我还是不放心啊,艾辛想,也罢,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到底怎么了。”王小元心里的焦急此刻都写在了脸上。
“没事没事,”艾辛用手指一刮王小元的鼻子,“今天你就放心大胆地逛吧。”
华为唐人中心四层安保监控室里,两名保安背对着监视屏幕,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他们没注意到,身后整整铺满一面墙的监视屏幕上突然闪了一下,所有摄像头都开始变换角度。六名少女走到哪里,附近的摄像头就跟到哪里,其他摄像头定格在几名看似毫不相干,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便衣特工身上。
短短几秒钟,监视屏幕又恢复了正常。左下角一个画面中,丰可观穿着暗红色超市员工制服,透过屏幕定定地看着这边,表情有些困惑。屏幕分辨率有点低,他的制服像团隐秘的火焰,在屏幕中央暗暗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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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拖更这么久,这一个月事情太多了,今天才开始好好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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