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太普通，以至于人们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渴望变化、渴望一些巧合、一些不一样。但当巧合出现时，他们又开始害怕改变，认为自己原来普通又平淡的生活受到了威胁。叶公好龙——人的本来面目。
丰可观呆立在学校一楼的楼梯口，脑中闪出以上一连串意识流。
走廊里，艾辛一动不动地站着，通过教室后门上方形的小窗口观察着室内，赤红色瞳孔里满是关怀傻子的眼神。
要是不上这个厕所，那条看不见的世界线就不会改变吧。丰可观脑内如是肯定道，同时，脑叶处三毫米厚的皮质上，神经细胞疯狂活跃起来，竭力想制造一个好一点的理由向艾辛解释教室里邪教仪式般的场景只是男生们的一场玩笑。
艾辛依旧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察觉有人已经出现在她身后了。轻风扶起裙摆，单调的学校走廊此时成了绝佳背景。这一幕，丰可观只有在自己玩儿过的为数不多的日本美少女养成游戏里才能见到。
校服！
他吞下口水，口舌开始干燥。
是的，是校服。这种日常生活中何其常见的事物忽然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西沙一中的校服与内地宽大的运动款校服不一样，它脱胎于解放军99式海军制服，男装的制式除了没有肩章袖标外与99式军装礼服别无二致。女装就不同了，为了凸显青少年青春洋溢的气息，在一开始设计校服时，设计师特意将正装直筒裤改为长及膝盖的百褶裙，颜色选用了空军制服使用的天空蓝，夏装短袖衬衫则是介于蓝白两色的浅蓝色。这身校服很修身，也很挑人，对穿着者要求不低，身材稍微差一点，就会显得像工厂上班的纺织女工。
但是此刻，穿着这身校服的艾辛彻底刷新了丰可观对校服的观念。
时方才两个人介绍自己时，班里喧嚣不断，大家都惊异于身为“国宝级”人物的王小元缘何会到西沙一中就学，没人注意。此刻丰可观才静下心仔细观瞧艾辛。
他想起小时候常听的相声段子里，说一个姑娘漂亮，叫“又góugòu又díudìu”——这俩字他到现在都不会写——虽然粗俗，但却简单明了地形容了现在穿着校服的艾辛。她娇小的身材目测不到一米六零，整个身体却协调无比。银白色碎发让修长白皙的脖颈显露无余，浅蓝色制式衬衫紧紧包裹着上身，傲人的双峰呼之欲出。他才意识到，校服好不好看，全在穿的人。
是时候走上前解释一切了，再不解释，以后同学关系就搞不好了。这么想着，刚迈出第一步。
“别动。”艾辛转过头来。
“你发现了啊。”丰可观很尴尬。
“他们在干什么？”她如是说，语气中略带责备和不解。
“没、没什么，这不趁着老师班长都不在，玩儿玩儿多媒体。”这解释连丰可观自己都不信，话说出口收不回，他直想扇自己俩嘴巴。
“为什么玩儿多媒体，”艾辛一步一步走近他，双手抱在胸前，一脸的不信任，“会对我俩的照片评头论足啊？”
“这个嘛——”太近了，丰可观后背贴在墙上，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一滴汗珠从他太阳穴上滚落下来，“这是因为——”
“我记得我刚才记了班长电话来着。”她看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故作无所谓状，从裙兜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
“别别别美女有话好说我可以解释。”他急忙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他知道张天鹭平易近人，发起威来可是谁都不在乎。
“说吧。”
“唉，”丰可观组织了一下语言，无奈地说，“我们其实是想给你们俩组织个欢迎会，站在台上讲话的那个，叫王太行，是宣传委员，正讨论出什么节目呢。”
“喂，天鹭，嗯，我是艾辛，对，你们体检完了？哦，没什么，我有点事想找你谈谈——”艾辛把电话送到耳边。
“啊啊啊！大姐你真打啊！”
“蒙你呢。”她转过手机屏幕，屏幕连亮都没亮起来。
“吓人。”丰可观舒了一口气。
“他们什么时候完事？”艾辛转过身，倚在窗台边。
“快了吧，一般过一阵他们自己就觉得没劲了，也就散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一改刚才的质问语气，恭敬地说，长长的睫毛扑簌着。
“哦，我叫丰可观，丰子恺的丰可以的可观察的观，叫我可观好了。”
“丰可观？”她垂下头略微思忖一阵，赞许道，“可，观，好名字。”
“哈哈，是不是和本人不符？”他不自在地摸了摸头，笑着说。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这名字挺有内涵的，”艾辛摇了摇头，他这么说让她觉得有些意外，“可观，可以观照，有点佛学的意思在里面。”
“这么说的，你还是第一人。”丰可观瞪大了眼睛。
“怎么说？”
“就是什么观照啊、佛学啊之类的，别人头一次听到我名字，都以为是数量可观的意思。”
“有意思，这名字是令尊令堂哪位起的？”他的话勾起了艾辛的兴趣。
“我爸。”
“你没问过他吗？名字的意思？”
“没有，”说起他的父亲，丰可观眼神中忽然闪过一片阴翳，似乎他不乐意提起与父亲有关的事，“自打我七岁上学，就再没见过他。”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对不起，是我不对。”艾辛向他道歉。
“没事，对了，”丰可观自嘲地笑笑，把心情转换过来，“我也想问你个问题。”
“说吧。”
“你不热吗？”他指着艾辛的胳膊问道。
原来艾辛两条胳膊覆盖着类似篮球运动员使用的黑色护臂，从手腕处一直延伸到衬衫短袖里，两条大腿也绑着黑色运动绷带，绷带边缘探出裙边，与纤细苍白的小腿对比强烈。
“这个啊，哈哈，今天问这问题的，你也是第一个，”艾辛不自然地停顿一下，笑道，“肌肉拉伤而已，前几天运动过猛了。”
“这答案真没悬念。”她的态度让丰可观将信将疑。
“不过，这个班挺棒的。”
“何以见得？”
“我刚才在中庭，和她们在一起，没人问这问那。”
“这么说，我就比她们八卦咯？”
“真敏感，我又没说你。”
“好歹是新兴城市里长大的，又不是什么都没见过。”
“其实你们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对吧？”
“嗯，”丰可观紧身地斟酌着措辞，艾辛的话不假，到目前为止每个人都一头雾水，“咱们首先说，为什么她会来上学？”
“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不能来上学？下一个问题。”
“你是军人对吗？”
这句话像颗深水炸弹，引爆了两人间刚刚趋于融洽的气氛。
“你觉得我哪点像军人？”
“你想听实际的还是玄学的？”
“这还分实际不实际？”艾辛有点想笑，“实际的是什么？”
“实际的，你从刚才踏进班里开始，整个人的气质状态完全不是中学生。行立坐卧——当然我没见到卧啊——都有规范在里面，即使你刻意不表现，在细微动作上也不经意暴露出受过训练的特性。哪里的中学生都军训过，但是军训过后一两个月就会把那些规范动作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毕竟不当兵，不会接受长期的训练。还有你刚才走近我的时候，我看到你右手内侧虎口处有老茧，经常骑自行车的人，充其量食指中指根部的肉垫会磨起茧子，打网球的也是。虎口处有那么厚的老茧，在西沙这座城市，我只想到两样东西，不是刀就是枪。再加上你之前说你来自‘解放军国防大学’，据我所知，那个学校只招收部队士兵，而且必须校级以上士官，你看上去和我同岁，怎么可能在那上学。”丰可观冷静地分析道，语气中没有任何迟疑。
“有意思，那玄学的呢？”艾辛没有否认，笑着说。她笑容狡黠，似乎很欣赏他这番长篇大论。
“眼神。”
“眼神？”
“对，眼神，你目光很敏锐，第一时间就把视野里能看得东西看了个遍。但是你眼神总是——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总是目空一切。一确认看到的东西对自己没有危险，就不再关注它了，就好像它不存在了一样。我说的没错吧？”
艾辛没有说话，丰可观开始紧张起来，他看着她赤红色的双眸，那眸子里依旧是目空一切的眼神，但不再冷峻，也许我已经引起她足够的注意了吧，丰可观这么想着。
“哈哈哈，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突然爆发出的悦耳笑声把他吓了一跳，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丰可观，嗯，记住你了，以后我可能会多多注意你呢！”艾辛神秘地说。过堂风吹起她银色的碎发。在这条每天上学都要经过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走廊里，艾辛俨然成了站在险峻雪峰上冷酷神秘的霜之女王，周身旋转着刀刃般锋利的冰雪。丰可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潜在的受虐体质没被发掘出来。
“我该是喜是忧？”这是他的实话，他也搞不懂艾辛话里的意思。
“这个你自己想，不过，”她压低声音，左手指着教室后门，“咱们要是再这么聊下去，明天上学准有你受的。”
经过她的暗示，丰可观注意到教室里已然鸦雀无声，完全不似方才那样喧嚣躁动。任何人都听的出这安静饱含阴谋。
“这帮人···”他一脸无奈。
“你先进去吧，张天鹭她们差不多也要回来了，我替你挡一会儿。”
“诶？真的？”丰可观听到她这么说很是感激，“谢了啊。”
教室里。
十几张脸一同挤在后门上小小的方形窗口周围。
“别挤别挤别挤，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周岚你他妈动动！我看不见了！”
“张韬我丢雷某，你有脸说我？你他妈一直踩着我脚往上爬！”
“都冷静！内个谁，谁录音来着？”
“可观这小子撩妹有一手啊！”
“嘘！沙特阿普！录了半天都是你们这几个孙子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有情况！可观过来了！快快！”
吱呀一声，后门洞开，丰可观大步走进来。
多媒体黑板上放着一场足球赛，广州恒大粤星队的三号前锋正用飘逸的身法晃过大阪钢巴队的后卫，直奔球门而去，教室里充斥着现场观众疯狂的呐喊声。讲台下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比赛，但是额头渗出的汗珠已经让他们原形毕露。
王太行此刻手里握着遥控器，半倚在讲台一侧，津津有味地看着球，完全没意识到教室后门走进来一个人。丰可观不得不佩服他超群的演技。
“啧——”他咂了咂嘴，开口道，“接着装。”
“哎呀这脚球！高指导这个球多好的机会——”
“这就看出来我们的队员啊，技术上是有所进步，但是意识还是跟不上外援，不知道外援的意思。一看有机会应该立刻冲上去接应，你说对面后防缺口那么大，为什么外援能看到我们的队员就看不到——”
只有解说员焦急的解说回应着他。
“我说，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你们是不都听到了？”
啪，王太行关闭多媒体黑板的显示屏，转过身来，嘴里蹦出四个字。
“深藏不露。”
“什么玩意大点声我没听清。”丰可观把手举到耳后，假装听不到他说什么。跟王太行这种人来疯式的人交流，演技真的很必要，作为多年挚友，此刻丰可观深有体会。
“深藏不露啊！”王太行眼角留下两行清泪，像看着背叛师门的徒弟一样看着他，“想不到，当年军训时说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丰sir，现在变得这么会扣女了。”
“听个一知半解，你们还想批斗我不成？”
“丰sir，你太低估我们了，弟兄们，上！”
十几只饿狼从座位上腾空而起，一同扑向丰可观，他被压在人群里，只恨自己没有黑客帝国里NEO同学的神力，不能把背上层层叠叠的特工一把甩开。
“饶命！我要求庭外和解！”
“嘿嘿嘿！干嘛呢！一会儿不看着你们就要掀房是吗！”张天鹭清脆响亮的声音突然传进班来，男生们同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脸上挂满和气的表情。
“没干嘛，玩儿呢玩儿呢。”王太行上一秒还勒着丰可观脖子，这时也只是把胳膊架在他肩膀上，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不信。”张天鹭将信将疑地走进来，她身后跟着带有同样怀疑表情的女生们，艾辛嘴角带着笑，用“如果不是人多我早就笑出来了”的眼神看着丰可观，只有王小元一个人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你们体检了，还不快去，”张天鹭甩甩手，似乎不想为男生们的鬼把戏费心思，催促道，“可观，这是花名册，你带他们去吧。”
“怎么老是我？”
“我懒成么？”她坚决地说，“对了，体检完别走啊，回来开班会。”
丰可观拗不过她，只好接过花名册，在不怀好意的男生们的簇拥下走向教室门口。
在和王小元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不知是谁伸出脚绊了他一下，他重心偏移，眼看就要倒向王小元。幸好王太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此刻，他的鼻尖和她的脸距离不到一厘米，四目相对，王小元深邃的黑眸直勾勾地看着他。
天地洪荒，尽在一眼中。
那对眸子里，他看到梦中场景再次出现。蛇女手中托着星尘组成的神秘三角，银河般璀璨的意识洪流从那里喷射出来。那眼中有秘火在熊熊燃烧，一条隐形的巨蛇盘踞在瞳孔周围，衔起自己的尾巴，环绕着瞳仁一刻不停地旋转。
“同学你——”王小元一惊，呆立在原地。
“你也太着急了，瞧把人吓的。”王太行急忙打圆场。很久以后丰可观向王太行再次提起这件事时，王太行也承认当时这个援场打的实在不怎么样。
“丰？可？观？”张天鹭在后面看着他俩，至少从表观上讲，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脚滑了，脚滑了，”丰可观立刻抽回身，一边辩解着，一边拽着王太行走出教室。
“这帮男生，一个个，都跟没见过女的似的。”目送他们走出教室后，张天鹭叹着气抱怨道，“好了好了都回座位上，有几件跟咱们女生有关系的事儿要说一下。”
王小元依旧呆立在门口，双手重叠捂着胸口，睫毛微微颤抖着。
“怎么了？”艾辛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不解地问道。
“刚才那个人——”
王小元眼神里充满惊恐，手心里渗出冷汗，再三鼓足勇气，用气若游丝的缥缈声线说：
“他有对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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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改动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