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次日邢常安临去府衙上值前，赶早拐去钱家上香祭拜，折返时正碰上算计着时辰，落后一步出门的若少朴、付长生。
“我娘说的对，熬夜容易爆肝。”邢常安心有戚戚焉，形容了一番满眼红血丝、精神颓靡的钱家众人，道：“也不知昨晚有没有收获……一早有宾客上钱家门起，灵堂一应事宜都由二夫人主事。大夫人坐镇偏厅，请了不少来客私下密谈。哥哥们这会儿去正好。”
大夫人不肯暂缓丧事，多半是想借着大办丧事，一来广撒网放消息，表明钱家势必追究的态度；二来便于将来往宾客撸一遍，好摸底查探。
不退反进，不暗反明，大夫人果然有底气，有魄力。
但如此听来，大夫人亡羊补牢，昨晚于书房布置的暗哨，恐怕收效甚微。
若少朴和付长生对视一眼，搭着邢常安的肩，笑微微道：“你安心去府衙上值，找机会去趟刑事房，帮哥哥们弄样东西出来，你听好……”
一番低语交待完毕，邢常安点头应下，约好中午在醉八仙酒楼碰面，便自往府衙而去。
若少朴和付长生则往钱家吊唁，有早得了交待的下人引二人径直进了灵堂。
白幡满目，檀香弥漫。
宾客祭拜、家属答礼、水陆道场，起伏人声衬着佛家唱经，交织成嗡声一片。
嘈杂声中，若少朴和付长生不动声色地靠近未盖棺的棺椁，借着拈香之际，微垂着眼，看向挺尸棺内的钱文盛。
这年头不兴瞻仰遗容，二人尽量仔细的快速扫视一遍，行完全礼，默然退出灵堂。
若少朴沉吟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看过，才知小安子和仵作所言不假。钱胖子的死状，完美无瑕得近乎诡魅……”
付长生挑眉，“完美无瑕？依钱胖子那惨绝人寰的抠门程度，要是知道丧事如此铺张，估计死着都能气歪嘴。”
一旁候着的下人听得嘴角险些抽歪，满眼怨念的觑着付长生，心道这人长得这么俊，说话如此无情对吗。
果然美人都有毒。
于是一等偏厅送走一拨来客，就忙请二人入内。
大夫人依言结清印子钱，迎上二人目光，苦笑道：“想来二位也看出来了，疑犯难查，后手无用。折腾了这半天一夜，饶是另请的武林高手，也查不出老爷的死因。不过老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若有需要二位帮忙的地方，我必不会客气。”
再次委婉的表达了大人办事，少年别闹的意思。
若少朴和付长生心下了然，遂也不多说，揣着大把银票，道谢告辞。
待置身角门外的小巷，若少朴才低声道：“钱胖子的死因，师兄可有想法？”
“你呢？可有想法？”付长生反问，弹了弹师弟的衣襟道：“估计我俩想的差不多。不过，要等小安子弄来钱胖子的尸单，才好下定论。”
说着看向角门内的门房，莫说吊唁宾客的随身下人，光说来客卸下的兵器就已经堆满了几间门房，而钱家下人的高声唱和仍不绝于耳。
“大夫人娘家来人——漕帮延平城分舵舵主，到——”
“二夫人娘家来人——汀州城府衙前任知府大人，到——”
“三夫人娘家来人——江南第一剑庄延平城别院掌事，到——”
……
钱文盛三妻四妾的后台很好很强大，又有大夫人话外提点，不欲他二人趟浑水而惹事上身，若没有十足把握，他二人确实无从插手帮忙，弄不好就成了瞎添乱。
若少朴对师兄的意思表示赞同，二人拐出小巷，外头当铺暂作宾客歇脚用，二人相熟的伙计正袖手站在店外，手脸青紫一片。
二人见状微惊，脚步微顿。
“两位小爷这就走？”伙计屁颠颠迎上来，嘿嘿笑道：“两位小爷别担心，我这伤是被护院误伤的，后来又被大夫人揍了一顿，看起来才这么吓人，没事儿。我还立功了呢！不过大夫人脾气躁，不念我有功，尽骂我有病。”
说着挠挠头，“说起立功还得谢二位小爷。昨晚我瞅空打信鸽祭奠东家，误打误撞帮护院抓了批趁火打劫的飞贼。可惜不是杀了东家的凶手！也不知是哪路王八犊子，大夫人查得心力交瘁，我守了一夜，也没揪出点线索来。”
又狗腿道：“往后案情有什么进展，我一定禀报二位小爷，还请您们多多提点我。”
还真去打信鸽了。
若少朴和付长生一脸“少年，你好耿直”的表情，“这么容易被你逮着，还叫什么高手？”
说完抬脚就走。
伙计没看懂二人背影透出的实力冷漠，只恋恋不舍的挥手目送。
待回无名书斋取了兵器牵了驴，如约拐去醉八仙，却左等右等不见邢常安，二人没能顺便宰邢常安一顿好酒菜，只好自掏腰包，买块烧饼怒撕两半，一人叼半块，往府衙去堵人。
却听邢常安的同僚道：“小安子？一到午休就跑没影儿了，这都午休完了，还不见人。”
若少朴和付长生怒嚼烧饼，决定办完正事再揍邢常安一顿以解爽约之恨，遂委托同僚传话，便骑驴出城。
因裘老爷有言在先：求火速上门驱鬼。
于是二人秉持敬业精神，一出城就虐得驮着大包袱的灰毛秃驴健蹄如飞，加快脚程赶往裘家。
裘家所在的青阳镇位于汀州城和北郊曲山之间，镇内并周边村庄都是依附裘家的衍生产业，种粮的改种药，做买卖的改做下家，医药连锁一条龙全套服务，堪称一家富全镇富的典范。
而裘先梓游学归来后直接奔向青阳镇，进家门后才开始闹鬼，这前后脚的空档乃唯一可能的中招时段。
如果有人存心虐裘先梓，首先能排除受益于裘家的小镇居民，要是有居民能干得出这种自断财路、不合情理的蠢事，那才是真·鬼上身。
其次，裘家上下应为重点怀疑对象。
付长生听完若少朴的推论，摩挲着下巴道：“你也觉得是活人作怪？子不语怪力乱神，连阴阳士都从不断言鬼神之事，也就当事人关心则乱，小安子智商捉急，信这闹鬼之事。不过……”
“不过裘先梓半死不活是真。”若少朴嘴角微翘，示意道：“凡事要讲凭据，既然师兄也有推想，且先套套内情再说不迟。”
付长生顺着示意看向裘家大门，就见一中年男子颤巍巍迎上来，激动道：“在下乃裘家管家。二位定是瘸叔口中武能杀人不眨眼、文能损人不带脏字的威武壮士，我家老爷等得好苦啊！二位救苦救难的壮士，快快请进！”
总觉得这人拍马屁的用词好像哪里不太对。
若少朴和付长生嘴角抽了抽，决定直接进主题，“您客气。闲话勿论，有两件事还望您能解惑：裘先梓中邪之前，接触过的人和物是否清白；中邪之后，脉相是否有异常。”
管家一脸震惊，“壮士别闹！我家老爷夫人又没傻，早已内外查了个底儿掉，绝非人为也无内鬼！至于脉相，裘家以医术得名，要有异常早摸出来了！而且大少爷中邪后难以近身，鬼脉都摸不着！”
去你令堂的壮士！
若少朴眼皮微跳，纠正道：“不敢当‘壮士’二字。”
付长生太阳穴鼓胀，耐心道：“您先冷静。那么，以常理来说，厉鬼缠身不是有仇就是含怨，裘先梓一不伤人二不见人，闹鬼的库房到底是什么情形？”
管家直摇头，“库房已封锁，我等下人不许靠近半步。只知道大少爷不吃饭菜，但老爷每天都会送大批的活家禽进去。之前还请过一位道士，贴符咒布结界，才得以隔绝闹鬼时的动静，否则哪里瞒得住哟！”
符咒有用？
若少朴和付长生挑眉对视，一时无话。
管家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笑看灰毛秃驴，“二位有备而来，不愧是有为少侠。之前有人用过黑驴蹄子驱邪，用灰驴蹄子的倒是少见，二位少侠好品味啊好品味。”
灰毛秃驴耳朵一竖，于是管家的脑袋被驴踢了。
“果然好蹄。”管家捂着脑袋夸完，转而叹气道：“想裘家乃华佗传人，行善世家，怎么就摊上闹鬼这事，老天无眼啊老天无眼。”
若少朴和付长生闻言微愣。
汀州城也有裘家医馆，打的是上古神农传人的招牌。
管家莫不是被驴踢傻了，怎么祖师爷从神农变成了华佗？
二人觑了眼神神叨叨的管家，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一行人越深入后院，越发显得人声稀少。
管家解释，只有特定的十几位下人在内服侍，即为保密，也为少吓着人。
可就是这寥寥可数的下人们，错身遇上若少朴和付长生时，一边避让行礼，一边抬眼偷瞧，婆子丫环不忘小声点评，低呼这回请来的人好生俊俏年少，难道要另辟蹊径，对鬼用美人计？
下人们顿时不明觉厉。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若少朴听得直翻白眼。
付长生最烦人说他貌美，眼风微转，恨不得以眼杀人。
却引来一阵娇呼，一片脸红。
管家也不由多看了二人几眼，先恍悟后赞同再苦恼——那鬼如果也是个带把儿的可怎么用美人计？真愁死人了！
管家和下人们的言行做派，验证了二人心中不详的预感。
这帮人不像是活在闹鬼的恐惧中，倒像是专门来搞笑的。
——这裘家上下，为什么有种满门逗比的即视感。
若少朴和付长生郁闷无语，目不斜视，果断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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