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天边最后一点余晖也被黑暗吞噬。密集的枪声逐渐变得稀薄起来，被阻挡在营地之外的山匪似乎没了一开始的心气儿，却又不愿意放弃，稀稀拉拉的枪声一直都没停，对营地里的人来说，这声音最多能驱走夜里游逛的猛兽。
“你说这山匪也是，多久了都不消停。”陆离抱着一杆秦九式转轮步枪——这种已经列装快要超过三十年的旧式武器正在快速的退出现役，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商队护卫，冒险家以及山匪的手里。他百无聊赖的数着胸墙掩体上的子弹，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的叫唤。高强度，高紧张度的战斗，让这些青年人快速耗尽了能量，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这不仅仅是正面向上的情绪，还有负面消极的压抑感觉。
“幸亏咱们商队人多，而且肯定有在军队里混过的老油子。”吴启恩笃定的说道：“一开始那阵子枪声，就是他们打出来的。要不是他们，现在咱们的脑袋估计都垒成京观了。”
“这山匪也没什么嘛，打了这么长时间都冲不进来。”陆离撇撇嘴，不以为然的道：“看着这战斗力，还不如咱们玉门的民兵队。”
“话可不能这么说。”吴启恩摇头，纠正着伙伴的错误看法。“首先咱们这边不是他们的主攻方向，山匪肯定还是要先攻占商队大营的。所以咱们受到的压力比大营那边的压力小得多。其次，咱们是守御的一方，有掩体的防护，他们在野外进攻，又没有火炮这类的重武器。想啃下营地这种硬骨头，真的还有点难度。要是咱们离开了营地，在野外相遇，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比起口花花来，十个吴启恩也比不上一个陆离。可是比起这些知识，情况就要反过来了。陆离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好点头称是。吴启恩刚刚闭上嘴巴，就听见耳边一声轻笑。他诧异的寻循声望去，只见自己身边不远处的胸墙旁，站着一个护卫模样的青年。看他的装束，应该是那位闫大官人的手下。
感觉到吴启恩的目光，那青年转过脸来。“当过兵？”他淡淡问道。
“没。只在民兵队呆过几年。”吴启恩面对他，不知道怎的生不起反抗的念头。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将自己的老底都交待了出来。
“可以了，能在民兵队呆过几年就有这样的见识。怎么没去从军？玉门那边征兵可是有不少惠利的。”
“就是因为有惠利，咱们才从不了军。”陆离不满的嚷嚷道。
“这是什么道理？”青年奇道：“有惠利倒从不了军，正好这时闲着，不妨多聊聊让我也见识见识。”
陆离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是吴启恩却不欲多说。拉着陆离的手臂摇摇头，陆离却没理会他，挣脱他的手臂道：“这是在天高皇帝远的漠北，你还怕那帮连玉门城都没去过的土老帽加害你不成？”
吴启恩拦不住他，只得由他去。只听陆离冷笑一声，“我家吴哥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有好处，可靠可亲；也有坏处，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响屁来。家里的土绅就看准了这一点，当年没少拿捏他。”
“怎么个拿捏法，说来听听？”三人身后传来另外一个声音，陆离和吴启恩忙转头，只见闫大官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背后。
“长……东家，您怎么出来了？”青年护卫面露紧张之色。
“你们搭的窝棚气闷的紧，时间长了肯定会把人憋出毛病来。”闫峰摆手，不以为意道：“你别紧张，我溜达溜达就回去了。”
青年护卫拿他没辙，也只得随他去。
闫峰作出一副热心听众的模样，就等着陆离开口了。陆离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可是有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索性心一横，便把这事说了出来。
玉门在桑梅草原攻略战之前，是帝国的边关防御重镇。玉门，石湖关，西京这三大防御面构成了帝国抗击深渊的第一道防线。在这个地方，兵源的充足是第一要务。为了能够保证最优质的人才能够走进军营，为帝国总体防御的态势作出贡献，玉门防御面一直以来都在执行征兵惠利的政策。
征兵惠利，说白了就是拿钱买命。这在帝国与深渊相持的大部分时期，都是非常有必要的。玉门这里的征兵惠利政策一直以来都是最高的。因为和其他两个防御面不同，玉门在最早期孤悬领土之外，完全就是一块飞地。一旦前方有事，帝国根本不能及时给予支援。依靠本乡本土的人口，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举措。
这样的大背景，陆离和吴启恩这样的小民是不清楚的。闫峰也只在心里一转念而过，心思就回到了陆离讲的事情上面。
陆离说得是玉门最近几年的事情。因为秦历716年的桑梅攻略战爆发，帝国和深渊的相持态势发生了转变。从前是深渊主攻，帝国主守。716年以后，桑梅的深渊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从深渊本土派出的部队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这种态势就掉转了过来，玉门前线的压力突然减轻。到了秦历719年前后，又因为帝国在深渊本土支持自由民义军，南方、赤旗、自由三大军团在深渊东部混得风生水起，深渊贵族们风声鹤唳，唯恐义军领着秦军一夜之间杀过来。玉门的防御压力由此就彻底消失，转变为零。
但是帝国高层心中清楚，如今的局面只不过是因为深渊魔王沉睡而导致的暂时性战略优势，是以帝国本土的高压态势完全没有减轻，征兵惠利的政策一直都在施行，而没有放缓和取消。
但是上层的紧张重视，到了基层这里，就大大变了味道。玉门的军人名额从最开始几乎如送死一般的去处，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而征兵的大权，也被把控在了国防军和当地土绅的手里。
当然，章质夫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他在征兵季节，会派出监察军官前往各地现场监管征兵行动。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土绅们的对策就是偷梁换柱。
怎么偷梁，又怎么换柱？这里面就大有讲究了。玉门防御面的防御兵力分为三级。边防军、国防军和民兵。近卫军在玉门没有多少兵力，只有三个卫担任防御面的总预备队。边防军基本上都掌控在章质夫手里，妘家的势力很难插手进来。但边防军的兵力也只有十几个卫，是用来进行会战的主要力量。
真正挑大梁，负责非全面战争时期防御的还是国防军。玉门这边的国防军有几个特色是帝国内陆所不具备的。其中之一就是国防军的高级军官基本上都只出自一家——那就是妘家。这也为妘家和土绅在其中上下其手，大肆捞取钱财制造了现实基础。
监察军官并不是当地人，每次过来也不会派相同的人。国防军就趁着监察军官对当地不熟的机会，制造偷梁换柱的机会。具体是这样实施的。征兵季节开始，监察军官赶到以后，国防军接待人员就会把他请到公馆会所，好吃好喝的供养起来。这边也打开征兵渠道，征收各村各里的适龄青年。土绅就开始行动，将一群并不存在于世界上的虚假名录报送上来，供监察军官和国防军征兵军官挑选。
土绅们早已经做老了这方面的文书材料，从纸面上看当然是看不出任何问题的。但接下来的当面应征时，就一定要见人了。监察军官会全程监控整个征兵流程，亲自将人送到驶往各国防军卫的列车上才算任务完成。这些并不存在的人，就需要一群真正的适龄兵员去冒充顶替。监察军官们到死都不会想到，他们亲手遴选的合格士兵竟然是一群只拿惠利却从不应征的空气。
遴选当天，土绅们会把手底下的民兵队集合起来，吃好喝好之后，每人都会拿到一个名条。上面写着他要扮演的人名，父母名称，所属村里以及一些其他的相关问题。这些名条上的内容都要背熟，以防止监察军官抽查询问。然后他们就会穿上象征预备兵的无衔级军服，从各村里出发，前往附近的县城参加遴选。
这些都是事先挑选好了的，最合格的兵员。监察军官当然看不出问题，于是遴选结果就是皆大欢喜的。这时监察军官把他们送上军列，闻讯赶来的“亲人”洒泪相送。军列缓缓驶离站台，监察军官的任务完成，带着结果返回复命。而这时，国防军军官和土绅们的表演还没有结束。军列会在一个无名小站停下来，这些扮演“新兵”的民兵乘坐马车回去，等待下一次征兵季的遴选。
国防军不会完全使用这些演员，也会适当放出一些真正的征兵名额。但是这个名额所带来的惠利是有分成的，送子参军的家庭，最多要拿出一半的惠利来“购买”从军名额。不过一旦从军之后，立刻就有了薪水和津贴。用不了一年时间，这笔钱就会重新拿回来。真正受损的只有帝国财政，而中饱私囊的各级国防军军官和土绅们，则坐收渔利，赚得盆满钵满……
闫峰听完陆离的讲述，面色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这种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他抬眼看着陆离，似笑非笑问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有什么门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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