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咸阳城中心的街头，燕十三忽然感觉夜风彻骨的冷。他一手攥着解除婚姻关系的文书，一手攥着恰同楼的地契文书。怔怔的望着面前的“家”。
他是如何出来的，已经完全忘记了。下一站该去哪儿，心中也乱成了一团麻，没有一点头绪。改姓，这倒是可以的。但是改回原来的姓氏又有什么用？他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萧十三了。那个萧十三，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这个叫做燕十三的男子。
深夜街头，宵禁的锣声不断响着，提醒着人们赶快回到家中。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停下。王小炳推开车厢门，跳下马车来到他的面前。
“东家，我们先上车吧。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燕十三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已经成了一尊木雕。王小炳叹了口气，朝任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合力，把燕十三推进车厢之中。马车径直驶进恰同楼的后院，宵禁巡逻的卫队也刚刚好在门前经过。一个领头的军士停下了脚步，朝着过来关门的王小炳叮嘱道：“王掌柜，宵禁时间到了，快点关门吧。今天忠诚局的长官在长官部坐镇，被他们巡视抓住，就不是几个罚款的事儿了。”
“是是是……”王小炳连忙道谢，关紧了院门。又回到车厢前，探进半个身子道：“东家，我们到家了。先下车吧，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房间，还准备了晚饭。下来多少吃一口吧。”
“你已经知道了是吧？”燕十三望着他，突然冷冷的问道。
“这……”王小炳低下了头，片刻后才艰难的道：“是。夫人已经告诉过我，东家您出狱之时，就是你们恩断情绝之日。我们只道是她随口说说，没料到竟然是真的。”
“知道了。”燕十三叹了一声，艰难的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带我去房间吧。”说完，再也不置一词。
自此一夜无话，只是床上的燕十三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王小炳又来到房门前，恭声禀报说已经把恰同楼上下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就等着东家给他们训话了。
燕十三此时精神颓丧，对训话这种事自然是兴致缺缺。索性一并推了，就在床上睡懒觉。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竟然已经是午后了。他起来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在楼中闲逛了一遭。这里的陈设一直都没变过，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看了以后徒增伤感而已。
信步走上楼顶，楼顶的暖棚还在那儿。棚里的瓜果郁郁葱葱，长得繁盛。他倚在暖棚门口，正感慨的时候，忽然听见王小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从主母失踪，郑老管家没了以后。常在这里管理的就是夫人了。半年前李子树结了果子，她还盛了一筐，连夜送去长安请陛下品尝。就是那次回来以后，不知为何突然生了想法。我们也不敢相劝，就只得由着她。本想着等你回来主持局面，谁知道……”
“她提出来的要求我没办法接受。”燕十三淡淡道：“主母也好，郑公也罢。都是我的恩人。这也是当日郑公的遗愿，我若是违背，再改回旧姓，岂不是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人？也罢，就让我们各自相忘于江湖。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罢了……”
“好一个各自相忘。”暖棚里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让他心潮澎湃。他情不自禁的向前跨了一步，转念又想起此时还有外人在场。转头看了王小炳一眼，心中隐隐起了杀机。
“小炳是自己人，你不必这么提防。”那声音徐徐道：“好了，这里没你事情，下去望风吧。”
“是。闫长官。”王小炳欠身答应，转身离开楼顶，顺便把房门紧紧关上。
闫峰这才从暖棚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他眯着眼睛笑道：“真是对不起了。他们夫妻置气，让你也遭受这无妄之灾。你放心，日后一定帮你把这股怨气讨回来。”
“这五年也是有好处的。”燕十三欠身道：“至少能够让他们更加的信任我。”
“呵呵。”闫峰只是轻笑了几声，不置可否。他径自走到暖棚门前的茶几旁坐下，变戏法似的从手边拎出一个篮子来。篮子里装了一只煮的酥烂的肥鸡，两瓶稠酒。他也不用筷子，就这么徒手把肥鸡撕开，递给燕十三一半。又将稠酒放在他的面前，“就算为你接风了。等我们重新掌控局势，我再为你摆一场正式的酒宴。”
燕十三啃了几口鸡肉，又抿了一口稠酒。望着满面风霜之色的恩师，心中突然酸苦不能自抑。他眼眶湿润了，沉默几秒钟后，才让情绪恢复正常。“老师这几年，怕是也不好过。”
“我？无官一身轻，倒也乐得逍遥自在。”闫峰自嘲道：“只是难免走南闯北，没了资金支持，被我挪用了不少经费。我又不擅记账，大多都不知道花到哪儿去了。付飞云借着这个查了我很久，最终也是拿我没什么办法。”
燕十三听到付飞云这个名字，突然又想起当年把自己送进黑狱的唐翀。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他们又过得如何了。但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他最关心的那个人，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院长他老人家还好吧？”
“好着呢。”闫峰脸上的讥嘲之意更浓。“前年嫌未央宫的园子太小，女皇陛下又把后面的宫墙拆了给他扩建。他在宫里养养花，逗逗鸟。没事教几个孩子认字学画，还好有赵煦也陪着他，要不然非得疯了不可。”
“老师，我有一个疑问如同鲠骨在喉，今天见了您，感觉一定要有个答案才行。”
“问吧。”闫峰沉静的道。
“当年……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组织在一夜之间就被摧毁了？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闫峰神情寂寥，幽幽出神。过了许久，他端起酒瓶，抿了一口酒。“十三，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我们无法击败的敌人吗？”
“死人？”萧十三疑惑的望着闫峰。
“不是……”闫峰知道真实的内情实在太过骇人，说出来恐怕没人会相信。甚至于他自己，直到现在对这个原因也是将信将疑。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两个人都不会骗他。但是感情上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这个秘密在心里一惊埋藏了太久太久，久到如果不说出来，他就会被憋疯的境况。十三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所以他觉得，应该要告诉他们一些真相了。
“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们和深渊人存在着。还有着非常强大，强大到不可能打败的第三方。”
“他们？”燕十三苦苦思索，最终也只能想到了这一个可能。
“曾经是。但现在……”闫峰再次卡壳，他沉吟了许久，才缓缓道：“有些是，有些不是了。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更加适合的控制对象。并且让这个帝国的发展停滞下来，为的就是要等。等另一边发展与我们持平了之后，再重新开启战局。我们这个世界啊，就像是一个盒子。对于我们来说，世界、帝国、和平是我们的一切，而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实验室里的一个数据。你能明白吗？”
燕十三摇头，“老师你把我说糊涂了。这和我们的敌人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世界是被监控的，而我们为之努力奋斗想要击败的就是他们。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闫峰道：“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就是在这个条件下，逐步发酵。甚至我们以为的始作俑者，都只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而已。”
“你是说女皇陛下？”
“除了她还有谁？”闫峰苦笑道：“但我们仍然要与她作战……不，是把她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彻底把这只看不见的手斩断。所以你的任务，就是竞选飞羽书院的山长，让我们重新掌控局势。先把属于我们自己的权力释放出来。”
“……”燕十三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他想不通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必要的关键的关系。但闫峰信誓旦旦的样子，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中间肯定有关系。
“现在，他们的想法是控制整个帝国，让帝国飞速前进的步伐停止下来，好给深渊人追赶我们的机会。我们的目标就是破坏他们的控制行动。不光是飞羽书院，从前属于安宁系的东西全部都要拿回来。表面上看上去，只是女皇陛下为了独裁而做出的一系列荒唐举动。而实际上，一旦当陛下成为独裁者后，帝国将会停止前进，甚至开始后退。以便重新回到714年，甚至更加落后的时代。孙铿给这个帝国做出的改变太多了，多到让他们不得不出手干预，最终才能够维持两边平衡的地步。”
“如果让他们得逞了会怎样？”燕十三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急切的追问道。
“永无宁日。”闫峰冷笑道：“和平？那是幻影。”
燕十三总算明白了，但实际上又没有明白。他接受过全套的军事策略教育，明明白白出现在面前的敌人他能对付，但现在的情况是，他都不知道敌人在哪儿。
“杀了他的傀儡，能解决问题吗？”他的眼睛一亮，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闫峰摇头，“只有彻底斩断他们的监控，我们才有机会摆脱这个魔影。现在你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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