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州州主府的书房里，骆钦坐在雕琢精美的椅子上，正对着房门，喝着尚有余温的香茗。
他命人精酿了很多果酒与烧酒，有的还加了甜美的蜂蜜或酸溜的醋汁，用以满足不同人的需求。他的文臣武将对此非常满意，这也给骆钦添了不少人情味儿。
但骆钦本人却从不喝酒。
他的幕僚席理介曾经问过他，为何即便是在战后大捷的奢华夜宴上也不沾酒，骆钦没有回答。事实上，骆钦没有任何表示，他不说话，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好像他听不到这句话一般。
骆钦心底藏着一个女人，一个死去的女人，那是他挚爱的女人。这个女人名叫阮绡。骆钦和她相爱是在黔州浩岚城，他们在七月开头的第五天结婚，婚礼办得简单，但骆钦仍然觉得那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婚礼。
阮绡后来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骆钦操起柴刀，不由分说，将他的妻子与那个男人通通砍死。
但他后悔了。
骆钦每个夜晚都会想念阮绡。妻子刚死的时候，骆钦只是个普通的渔夫。他宿醉，他在酒肆里醉得不省人事，喊着所爱之人的名字，无论看哪个女人都觉得像阮绡。
而现在，骆钦几乎夺下整个南方领域，大权在握，每次他看着舞娘和戏伶莺歌燕舞，直到天明，都滴酒不沾。他不想再在自己的幻觉里看到阮绡。
他不愿去回忆她，也不愿再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狼狈地醉过去。
这个勇武的男人始终没有胆子承认的是，他想要舍魂花的原因，正是想要复活那被他所杀的爱妻。
“大人，赦护莫允栗到。”
骆钦正沉思着，闻言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着通令使，点点头。
“让他进来吧。”
通令使一个深鞠躬，应了一声“是”，退出书房。接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响起，门也缓缓合上。
“莫允栗到。”一个明显带着高傲的少年音响起。
“繁琐的礼节就省了，这里不是朝廷，我也不是皇帝。”骆钦说，“我听说你是赦护会里最厉害的赦护。”
在焉垓，赦护是行医制药的神职。他们的报酬来自皇帝的嘉奖，而绝不会收取病患的一针一线。
“不敢当。赦护会七位赦护长，除了我之外的那六位赦护，都是拥有十余年行医经验的人。而鄙人仅仅从医六年。”莫允栗的话语倒是在自谦，可他的神态却洋溢着一股自负。
毫无疑问，莫允栗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赦护长。他出身医学世家，自幼便接受着良好的医术教育，十三岁取得进入赦护会的资格，以其精湛的手法与惊为天人的医术天赋搏得了诸多赦护的赞许——当然，也不乏嫉妒。
眼下，这位玉树临风的十九岁少年，就笔直地站在骆钦面前。
“那些老家伙啊，他们不过是靠权斗与资历坐上赦护长之位。”骆钦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左腿的膝盖。他将膝盖以下的裤子割去，好露出伤口。
“我请你来，是为了给我看腿伤……或者说，膝盖伤。”
萨易政变的时候，骆钦被幽有芽一个匕首刺中膝盖。要不是他身边围满了疯狂放箭的弓弩手，骆钦怀疑自己已然成为幽有芽手下的又一具死尸。
莫允栗走上前去，蹲下身，仔细端详起骆钦受伤的膝盖。年轻的赦护检查得非常迅速，仅仅花了十来秒，便重新站了起来。
“如何？”骆钦问。
“大人的膝盖骨恐怕已经碎裂。”莫允栗回答，“若使用传统医术的话，鄙人不认为可以治好。”
“只要你能治好，用什么办法都行。”
莫允栗沉思半响:“大人真的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骆钦将手里精美的搪瓷茶杯放到一边，神情肃穆，“我讨厌扭扭捏捏。”
“赦护不同于普通医师的一点，正是他们不仅精通医术，还能行秘术。”莫允栗轻轻一笑，“如果大人愿意舍弃身上某个别的部位，我便可以移花接木，赋予大人重新行走的能力。”
“如此便好。”骆钦说，“一只耳朵如何？”
对于骆钦来说，灵活的双腿当然胜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耳朵。
“没问题。可大人你要明白，成功与否，取决于神意。”
“哈！神意！”骆钦笑得很是刻薄尖酸，“我也知道你们赦护都是些敬神的人，可这只和手艺有关吧，和神没什么事儿。”
莫允栗摇摇头，不再争论此事。
“大人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割下耳朵、晚餐吃素。黄昏的时候，我会来这个书房取走大人的耳朵。”
“然后呢？我还需要做什么？”
“大人只需等待。”莫允栗回答。
“如果你骗我，或是戏耍我，我会杀了你。”莫允栗临走之前，骆钦对他大声说。莫允栗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他轻柔的笑声几乎听不见。他离开书房后，骆钦疲惫地瘫倒在椅子的怀抱中。
随即，骆钦抿了一口香茗，尝着那冰凉却干净的茶味，缓缓从腰间的皮鞘中抽出小刀。
“这时如果有酒，或许会好很多吧。”骆钦想。他又忆起阮绡美丽的大眼睛与俏皮的小脸，心底泛起痛苦。随即，骆钦举起那双久经厮杀的手，把削铁如泥的小刀搁在耳朵上。
他肌肉结实、强壮有力的右臂使劲一挥，令他难以置信的剧痛袭来。骆钦嚎叫一声，手臂放下，刀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回响，被鲜血浸染得湿漉漉的耳朵则乖乖躺倒在骆钦手心里。
骆钦疼得用脚直踱地面。他开始想念那些烈性十足的酒味，开始想念失去知觉时的感觉，最糟糕的是，骆钦开始满脑子阮绡。此刻，他只想再感受一次爱人的吻。
“我一定要杀了幽有芽那个混账。”骆钦愤愤不平地捂着耳朵的切口，一边在杀死爱妻的愧疚中挣扎，一边爆发出对幽有芽巨大的怨恨，“等我拿到舍魂花，我就复活我的阮绡，而幽有芽必定不得好死。”
然后他便睡去了。或是昏厥了？骆钦不知道，不过他觉得只是自己太累了而已。丢了一只耳朵就会昏过去，骆钦觉得这可不像自己。
“我可是个战胜了一切痛苦的、骁勇善战的男人。”快要丢掉最后一点知觉的时候，骆钦暗想。
当破晓来临，曙光透过擦得透亮的窗户射入书房，尘屑在光束里飞舞，骆钦感到自己的膝盖传入一阵暖流。这股温暖混合着剧烈的头痛，把他唤醒。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他意识到那只握在手心里的耳朵不见了，而他也终于能自由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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