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以岑没冻死在家门外，但他几乎醉死在温暖的酒馆里。
昨夜他没有回姒府，而是边喝酒、边给人打卦算命。收钱便宜，只要一个铜币，能问三个问题，问啥都行，比如“我未来的妻子会出轨吗”，“我会有几个孩子”以及“我的仕途会顺利吗”。
姒以岑能用牌、木骰子和瓷片签子算，还能用酒瓶子、筷子算。只要是个东西，这个家伙就能给你算上一卦，有些刁钻的顾客会要求用茶叶或者鸡蛋算卦，但这依然难不倒姒以岑。
他将简单的秘术融汇在卦术里，把万物都看作命运的媒介。
姒以岑先是回答了几个醉鬼关于他们老婆另寻新欢的问题，之后又给几个郁郁寡欢的姑娘一点婚姻上的建议。
人潮渐渐退去，姒以岑布袋里的铜币满满当当的。他掂量几下，为掌心里沉甸甸的感觉而喜悦。他又抛了几枚铜币给店小二，要了果酒和烧酒，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喝起来。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戴着兜帽、手执木制酒杯的男人，一屁股坐在了他面前。
男人的脸隐藏在兜帽下的阴影中，双手随意放于桌子上。他下巴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体格壮硕，看上去仿佛有使不完的蛮力。
“先生。”姒以岑一边喝酒，一边招呼他。
“你醉了。”他的声音意外的悦耳。
“我没有。”
“你醉了。”他坚持道，随即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铜币，推到姒以岑面前，“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吗？”
“是的。”姒以岑含糊不清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姒以岑放低酒杯，觉得有点好笑，“你给我一枚铜币，就为了问我的名字？”
“回答我，你的名字。”
“姒以岑。你呢？”
“我的名字嘛，请你算出来。”
姒以岑皱皱眉:“这我做不到，名字和命运是无关的东西。”
“真的吗？”男人笑了几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摊开，将它展示在姒以岑眼前。
那是一幅画。画上女孩约莫十九岁，有着清秀温柔的大眼睛。她的手上拿着一片灰色的羽毛，正憨憨笑着。
“能算出这个女孩的名字吗？”
“这太强人所难了。”姒以岑摇摇头，“就算真人前来，也几乎无法算出准确的名字，更别说画上的。要是能算出来，那就见鬼了。”
男人拿出了满满一袋的铜币。
“你需要做的，仅仅只是算一卦。成功或失败、准确或模糊，都无所谓。”男人把袋子推给醉醺醺的姒以岑，“这些钱，就归你了。”
姒以岑放下酒杯，接过钱袋，掂量几下，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将画拉到眼前，仔细端详，随后讨来一个玻璃瓶子，斟酒至半瓶，将一个铜币扔进去。
他将耳朵贴在瓶口，右手放在展开的画上，闭上眼。他用所有的精力在脑海中描绘出画上女孩的模样。画作开始发出银光，他的右手被映衬得非常苍白。紧接着，瓶中的铜币像无头苍蝇那般乱蹿，蹦得像癫痫的蜜蜂。
铜币在酒中手舞足蹈，激起小小的水花。姒以岑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些声音，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清脆的撞击声、细微悦耳的拍水声在姒以岑耳畔持续了一分钟，随即，铜币的狂热舞蹈戛然而止，气氛归于平静的下一秒，玻璃瓶剧烈摇晃，只听“砰”的一声，瓶子炸得四分五裂。
玻璃碎片在空中翻飞，姒以岑直起脑袋，揉了揉耳朵。
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桌子边站了一蜂窝的人。他们屏气凝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都说不出话来，唯恐打断了这番奇异的场景。
“如何？”男人托着脑袋问。
“好像……是两个字。”姒以岑说，他看上去有些迷惑，“朝……朝什么，后面那个字听上去像是冉。”
“朝冉？曹然？”姒以岑小声却急促地念叨着，“蝉染……潮染？”
“潮染。”男人点头。
“这不可能。”神志不清的姒以岑说。
“你已经算出来了。”
“不可能。”姒以岑一拍桌子，“名字只是两个字而已，是人为取的，和更高的东西无关。”
“更高的东西？”
“命运，神明，道。”姒以岑说，“名字和这些本应该没有关系。”
男人没有回答。他扬臂饮尽杯中酒。兜帽下，他的脸泛起一个不明显的微笑，他向浑身打战的姒以岑挥挥手，起身离去。
这不是姒以岑最后一次遇见他。
即使是呼呼大睡了一夜，姒以岑仍然觉得自己没醒酒。他的脑子昏沉，疼得厉害，要不是因为那两袋铜币如此真实，他定会怀疑昨夜的一切都是梦。
他要了绿茶，啃着玉米。这整个过程，姒以岑都觉得自己在梦游。他意识模糊，身上特别难受，尤其是脖子以上的部分。
他缓慢地解决早餐，提起钱袋，向外面走去。
昨夜的男人牵着一匹马，佩着一把漂亮得有点夸张的长剑，依旧是戴着兜帽，面对着姒以岑。姒以岑出来的时候，男人朝他挥挥手。
“嘿，姒以岑。”他说。
“你？你还在？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并不想回姒府。”他抚摸着马的脖子，“你想随我南下去菅州吗？”
“菅州？我他妈的去那里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可不能随便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尤其这个陌生人不露脸也不说名字。”姒以岑摇摇头，与他擦肩而过。
事实上，姒以岑心动了。他看着那匹精壮的黑马，想起昨夜那一袋钱币，他知道这家伙是个有钱多金的人。虽然姒以岑是州备的儿子，姒家也称得上是富裕，可就他在家中那不受待见的地位，一个月也分不到多少可以随意挥霍的铜币。
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离家远走、可以追求他想要的生活了。
即便如此，就这样抛弃一切，姒以岑还是心上过不去。他朝着姒府走去。
“风遇骸。”男人突然开口。
姒以岑没有停下脚步。
“我叫风遇骸。”他继续说着，“小伙子，记住这两个名字——风遇骸、潮染！我们还会再相见！”
“容我回去算一卦。”姒以岑半开玩笑地说。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他，带着浑身酒气，缓慢地走回家去。
他的指节在家门上重重地敲击。门开的时候，他正吊儿郎当地摇头晃脑，但当他看到眼前人之时，他像被雷劈了那般，一阵战栗，然后站得笔直。
“父……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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